不如,先交代一下结局吧。
那一年,酷夏,闷热难当。
是我在这世界的最后一个夏天,我大概是想好好告个别的。
病了几年,我着实是有些疲倦。
我艰难地挪了挪身子,让自己躺在更舒服一些,操劳大半辈子了,我大概是终于到好好休息的时间了。
大孙女紧紧牵着我的手,让我的心,无比平静。
我经常和人说,我这个大孙女,和我那个大儿媳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了,骄纵任性,是丝毫不差。
我不喜欢我的大儿媳,都说婆媳之间难相处,可我这个大儿媳,最难相处。
她早早地就撒手人寰,留下个幼女,让我一个人带。
我很生气。
我是怨她的,怨她不肯留在这世上,与我多相处一些,多说一些话,让我一个人,拉扯她的女儿。
真是过分极了。
不知道我如今下去,还能不能见到她,我要认真地,揪着她的耳朵,数落她一次,能不能好好吃早饭,不要赖床。
顺便问她,我给她烧了这么多钱,能不能分我一些。
不过想来,应该是不能了,这么多年了,她应该早就投胎,去享清福了。
也好也好。
只是苦了我大儿子,一个人在世上打拼,孤苦伶仃了一辈子。
如今我也要走了,我去下面了,一定好好保佑保佑他,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所以,别哭了。
你看弟弟,他就没哭。
小儿子许是我多偏爱了一些,让我如今有些不想理他,我要走了,他却不让小孙女和小孙子来看看我,唉!
真是怀念啊,小时候抱着他们,还都是圆圆呼呼的小矮个,如今都已经长大了。
这最后一面,没见到就没见到吧。
算了,大孙女说,人很复杂,我不怪他们了。
见了又能怎样呢,又不能让我复活。
能怎么样呢。
小儿媳不是本地的,犹记得刚来时,她听不懂我说话,我也听不懂她说话,我俩一开始的婆媳矛盾大抵就是鸡同鸭讲吧。
如果还有,那可能就是……小孙女一口随我的方言,她听不懂。
不过现在已经好了,她已经能讲我们这边的方言了,大家年纪也都上来了,平凡人家哪有那么多不对付,她有时给我买买东西,我没事就帮她做做饭。
还挺好。
最后了,我的小老头站得离我最远,侧着身子,眼角有些红,看来是怕我看见他哭。
说起来,我和他已经相伴五十来年,我还没见小老头哭过呢。
五十来年,也没少吵,我嫌他拖拉,他嫌我啰嗦。
但纵是如此,我依旧能在催婚我大孙女的时候,说一句,你看,我病的这几年,多亏有你爷爷扶持照料。
你看多好,找个人依靠很重要。
但我的大孙女骄纵,任性,不肯听。
我气得不行。
现在我行将就木,她眼泪哗哗,算她活该。
我这一生,好像也就这些了。
好像什么也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
对了,我还有一个执念。
我不太喜欢我的名字,我觉得不好听,我想换个好听的名字。
但我没什么文化,真烦人。
真希望下辈子我也能和我的大孙女一样,喜欢读书,念她个顶顶好的大学。
……
好了,啰嗦得差不多了。
迷迷糊糊间,我拉着大孙女的手,“悦悦,你能不能想一个好听的名字?”
大孙女擦了擦脸上的泪,笑着问我,“你要给谁取名字啊?”
我说,“给我自己。”
大孙女想了很久,大抵是被难住了吧。
想把世界最美好的词摘下来给我,但又觉得,什么词都比不上她心里的我。
我催她,“快一些,再晚,我就听不到了。”
大孙女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小脸花得,和她小时候坐在地上哭时的样子,真像。
她哽咽着说,“毓秀,怎么样?您总说我很优秀,很优秀,你也一样,是钟灵毓秀之才。”
我不说话。
她颤抖着手,继续念叨,“毓秀,毓是每天每字旁加流水的流的右边,是孕育,养育的意思,秀,就是您每天说的优秀,优秀的意思。”
言传身教,我的孙女,果然和我一样啰嗦。
附注:谁也没有想到,我没去下面,我来上面了,不知道在上面能不能花冥币,不知道在上面还能不能保佑人。
但至少,天堂,应该是饿不死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