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夏弋依然会想起和云青鸟见面的那个清晨。那年他父亲新官上任,在江州好不威风,他只得独自赴京赶考。
那日卯时,夏弋只身走进一片竹林,直直往东走去。风和日丽,晴空万里,他独自走着绵长的林间小路,不时传来鸟雀啼叫声声,不过不巧。
远处的几个蹲着聊天的大汉坏了风景。
——村口那客栈的掌柜不是告诉他这里没有土匪吗?!!
他被激起一身冷汗,但还是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近了些,打量着从后面打量那几个壮汉,想观察观察现在形势如何。
几个壮汉腰间都配了匕首,且衣衫褴褛,髯口虬髯。其中有一个紫棠面色的,一只眼睛上糊了一层白翳。那人动了动鼻子,听到脚步声,警觉地扭过头。
“有人。”
夏弋看见那壮汉对着另外两个人说。
那大汉身形高大,但声音和气息以及他动作的动作之小,都给人一种与他外形极不匹配的落差感。说完话他只是盯着身边的人看,显得极为谨慎。
夏弋知道自己已经被看到,于是怔怔的站在原地,等待面前三个大汉的下一步动作。
但中间的那个大汉并未多言,只是默默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当然,夏弋也没有多说话。他一回头——
拔腿就跑。
“各路好汉饶我一命!!!小生不才只是个进京赶考的书生罢了!!!!我爹是江州太守这位好汉有话好好说啊——!!!等我考取功名一定供上黄金千两报答诸位饶命之恩啊啊啊啊啊——!!!!”
夏弋顺着下坡路连滚带爬,背上背着的一篓子书掉的掉碎的碎,一半儿都被后面一顿乱劈的歹徒砍了个大半。
“少废话!既见了我们江东三霸密谋的场景你的命就由不得你了!纳——命——来——!”
他向前一个趔趄,脑后忽然袭来一阵风,夏弋猛地往右一躲,匕首顷刻间落在了离他左耳不过咫尺的位置。刀光闪过,他心头一颤。侥幸躲过一劫。
乘夏弋倒在地上移动不便,壮汉又闪着刺向他脖子好几回。遗憾的是都被冒着冷汗的他一一避开。他看着发着冷光的刀刃,咽了咽口水,自己都不明白日里只会死读书的自己此刻怎么会这么机敏。或许——他看向了刀锋,感受着自己从未如此颤抖的呼吸,想道,这可能就是生命的重量。
从未感觉到死亡离他这么紧,夏弋喘着气抬头将目光移向歹徒。歹徒正闭起那只覆了一层白翳的眼睛,单用那只完好的眼睛看着夏弋,似乎在瞄准位置。微风拂过,壮汉手上突然发力,青筋暴起,握着刀把抬手对准他的脖子,狭着急促的刀风,卯足了劲的手腕骤然落下——一刹那,远处燕雀群起而飞。
就在这时,遮天盖日,一个人影,从天而降。
一声清越的女声从夏弋头顶落下,直击心灵。他眼睁睁看着,有那么一个影子,闯入他的眼帘,只勾勾脚踝,便踩在壮汉的肩窝。她朝壮汉脑袋上一脚蹬去,壮汉便顺着她蹬腿的力气,以破竹之势向后方飞去,撞断一堆竹子。
“记,”
她轻巧的落在地上。
“一次路见不平。”
夏弋很久说不出话。
少女一身青衣,敛起身形。她回眸,素雅白面,像一朵沾了露水的茶花。眼波流转,最后落在夏弋身上。
“小书生,真抱歉,来晚了。”
少女话里掺着笑意,叫他觉得见了一场春雨。
那时他已走到穷途末路之境,适逢遇见她,像久旱逢甘,像枯木逢春。
只一眼,他脸上迅速染上了红霞。
当时他浑身尘土,身上不少几处已经破了皮流了血,而他的仙姝束着流苏髻,翩翩上前,问他伤势如何。
一上一下,一秽一净,一痴一笑。
夏弋红着脸移开了视线,率先说道:“女侠救命之恩,小生没齿难忘……!敢问女侠尊姓大名,小生名叫——”
“叫——?”
她骤然靠近了些。
那样近的距离,直叫人看得清她眼底的取笑打量之意。嘲弄之意只差诉之于口,夏弋却不觉得被侮辱了。
现下,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叫、夏弋……”
“嗤。”
少女叉着腰笑起来,眼角也弯得更甚。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夏弋啊……知道了。”她得意地扬起脑袋,挥了挥手,“小女姓云名鸟,不过这么说你大概不认识。不要紧,说另一个名字你就认识了。咳咳,小女江湖人称——”
说到这里,她嘴角笑意忽然变得促狭起来,用食指堵住了夏弋半张的嘴。
“青袂圣手。”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无数人口口相传的事迹在夏弋脑海中炸开,如电光火石一般。但最后,只在他脑海里留下八个字。
叱咤江湖,武林第一。
没人见过他的模样,他来无影去无踪。他的事迹之所以在江湖上流传,则是因为某一天他忽然出现在前武林第一白斩门前,说要试试他的刀法。当时他蒙着一头黑纱,人们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记得那日,他一身青衣。
有人说他青衣之下是盖上三层麻布都无法遮蔽的魁梧之躯,也有人说只看那身衣服根本看不出他的功力高低。但所有人都说,他出现在白斩门前时,赤手空拳。但那天,就在白斩提起刀准备砍向他的一瞬间,他飞身至白斩身后,朝白斩背后推出一掌,白斩立刻飞出三丈,七窍流血而死。这成了他的封神一战,他也因此得名,“青袂圣手”。
自那一战后,江湖上关于他的是非真假难辨。有人说他与官府勾结,有人说他得了隐世高人指点,有人说他创立了一个神秘的门派清风门,只有得他青睐的武学奇人才准入门,也有人说那日他在白斩门前发生的事情其实只是白斩演的一出戏。虽然传言纷纷,却到底没人知道他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
但按照江湖规矩,除非前一任武林霸主被打败或者亲自承认退隐,否则武林霸主之位不能相让。于是,这青袂圣手还真就这样蝉联了十年武林霸主之席,却又因其行踪神出鬼没,没人能从他手中抢走这人人垂涎的宝座。
“——你不知道?我退隐很久了。”
而现在,武林霸主坐在夏弋对面,喝了两盅酒。
“哎呀好喝好喝——!喝酒就是畅快!当男人啊,唯一能让人开心的事情也就是喝酒啦!再来再来!”
她现在换了男装,英姿飒爽,一袭红衣,举手抬足皆是春风得意的少年风采。虽然意气风发,但是眼前这位女相少年显然不太在乎她面前这个不胜酒力的醉书生,一个劲跟隔壁桌的江湖人士拼酒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少侠说话就是有趣!来,喝酒、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说得好!喝!”
又一连下去好几盅,云鸟只记得胃里烧的跟能炒菜了一样,再一睁眼,却发现本来喝的好好的那几个人都四仰八叉,自己又喝趴一桌。
“……都喝倒了?”
她托着脸无奈的伏在桌子上,嘟起嘴看着被她喝倒的一片,心里不住埋怨没一个能喝的。但实际上喝到现在,她自己也神志不清,模模糊糊地一直打着嗝,跟身边那群人比,差距实在是只剩下倒下了。
跟她不一样。夏弋看起来虽然脸红红的眼神呆呆的,但是神智还是清醒的。他看看外面天色已晚,云鸟又没有走的意思,站起来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
“云小……少侠,您今晚还回家吗?”
“……?我不是说过我退隐了吗?”
“这跟退隐有什么关系!云小姐……不是,云少侠,回家是回家!”
她蹙起眉,挠了挠头,似乎是不习惯有人这么管着她。
“今晚我睡这客栈。”
夏弋愣了愣,还是应了声好。
“那酒钱怎么办?你现在结一下?”说着,夏弋看向身边烂醉如泥的大汉们,似乎是有些不忍。
“啊——?”
云鸟懒懒的抬眸,嘟着嘴似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所以说让你结一下钱。”夏弋面色不改。
“……”
“……”
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
“你先回房吧。我……嗝,在这里,吹吹晚风,醒醒酒,看看夜色。”最后云鸟先开了口。她面上绯红,迷迷糊糊的看着窗外,神志不清。
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侧的夏弋看着她皱起眉头,趴在桌子上故作踌躇,抽了抽嘴角,扶着额问她:“……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没带钱。”
“别胡说!!”她忽然举起拳头一拳锤到桌子上,砰的一声惊响,她拳头落下的地方被锤出一个肉眼可见的裂缝,云鸟大喊道,“我钱在……家呢!”
夏弋挑了挑眉。
“你家在哪?”
“唔……瀛洲。”
“那是传说里才有的地方吧!你神仙啊住那么高端?”
“我家给朝廷充钱了……”
简直不可理喻,夏弋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不禁开始否定刚刚电光火石之间产生的情感,低下头再次开始审视面前的少女。
她穿上红衣束起发跟刚才的青衣装扮俨然是两个模样。硬要说的话,眼前这个红着脸喃喃自语的醉酒模样明显更可爱。
……不对。为什么又自顾自的觉得她可爱起来了。夏弋摇了摇头。
“云少侠,我的铜钱也由于刚刚在竹林里被追杀而丢了不少了,没钱帮你垫着。”他别过头,故作无情地说道。
“别那么说话呀夏才子……我对你有救命之恩不是吗?”话毕,她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猛然坐了起来,举起一根手指大声嚷嚷,“对了夏才子!!不如我跟你一间房怎么样!”
“……”
“哈?”
夏弋歪了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