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突如其来的提问,夏弋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虽然云鸟是她的救命恩人,但忽然提出未婚男女之间同居一室还是让他一愣一愣的不知如何回应。
“你放心,我有不寐之症。晚上睡不着,不会跟你抢床。我在窗边把风就可以。毕竟刚刚帮你解决了那波人,晚上没准会追过来。但只要你肯让我今夜在此留宿,你放心,他们再来十个也打不过我。”
……啥。
为啥这丫头就能自顾自的忽然开始规划晚上谁睡床?这不是他还没决定要不要跟她住一间房吗?她神经就有这么大条吗?
“哦对了,你今天要是能收留我一晚的话——”根本没给夏弋思考时间的她用食指怼着脸,抬着头说,“从这里到汴京的路,我护送你。”
“成交。”
夏弋当然不是傻子,这么大的便宜凭什么不占,让一个无家可归的落魄游侠跟他住一晚,就能换从这个破山村到汴京一路顺风。何乐而不为?区区封建礼节,能耐他夏弋何?他拿得起放得下,这等小事根本不足挂齿。夏弋沾沾自喜的关上房门,正为自己的深谋大略暗自得意,转过身去往床上一看,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睡的正香的云鸟。
他看着云鸟,呼吸都被吓停了一瞬。
“你不是不睡吗……”
“唔嗯……”
似乎是被噪声吵到了,云鸟忽然皱起眉,挠了挠耳朵,翻了个身继续睡。只留夏弋一个人一脸黑线的站在那里,兀自茫然。
次日清晨,太阳都没完全出来,云鸟就被夏弋拽着起来了。
“干什么干什么?!!”感受到一只手不由分说的把她从床上拽起来,云鸟睁开眼睛惊恐地喊道。
她一抬头就看到夏弋的那张脸。线条分明的脸上,一双丹凤眼冷冷瞧着她,手上使着劲不留情面地拽着她坐起来。到底是江湖中人,云鸟身上的肌肉确实干练,他做不到直接把云鸟提溜起来,只能拽着她坐起来然后看着她的眼睛,阴阳怪气地嘲讽她:“醒的挺快的嘛。还是说,其实根本就没睡?”
云鸟心虚地别开目光,反问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大早上拽我起来,你想干什么?”
他嘁了一声,“云少侠昨晚喝的烂醉如泥,没钱结账,最后跟我住了一间房——可还记得?当然,最重要的是,跟我的约定,你没忘了吧?”
“……没忘。”她咬了咬牙,没想到面前的人居然还挺难对付。她一开始还只以为夏弋就跟天下的穷书生一样,虽然自视清高,但实则任人宰割并且世俗无比。现在看来,夏弋倒是和别人不同,他似乎并不孤芳自赏也不懦弱,而且有几分手段。
“那就好。”他如释重负的一屁股坐在床沿,闭上眼睛,道,“你昨天欠的酒钱,我数了数我现在身上的铜板,要是现在帮你结了的话,就会导致我的资金不够,从此住不起客栈吃不起饭,以至于没办法顺利走到汴京赶考。”
“……你这么穷?少我这一顿酒钱就活不下去了?”她挑了挑眉。
“没办法啊。本来是有富余的,谁让被土匪追杀,一路上丢了不少铜钱呢?”他耸耸肩,又接着说,“而且依我看,云小姐就算不结酒钱,凭身板也完全能安然无恙的走出这家客栈吧?”
“打打杀杀的事,本小姐干不来!”她摆摆手,颇富气势的叫嚣道。
“……你还真敢说啊。”夏弋的嘴角抽了抽,又接着说,“我刚刚下楼看了看,你昨天喝倒的的那几个大汉还倒在桌上。只要咱们现在下楼结了住宿的账离开,酒钱大概会算到他们头上。”
云鸟点了点头。
她还以为大清早的叫她起床是什么事,原来是为了这个。她将一直配于腰间的剑勒紧了些,抬头看向夏弋。
“既是为此事,那就走吧。我既答应了你就必然说到做到,但你也别忘了——”她顿了顿,向夏弋甩过一个眼刀,“你与我而言,可是还有救命之恩未还。”
夏弋笑眯眯的没有说话。这他心里自然是有数的,不过他也不觉得自己需要还这笔债,“天下第一”能有什么性命之忧。而且现在看来,除他以外,也没几个人知道她即是云鸟,如今的天下第一。
但正因如此——他看着云鸟走出房门,眼神忽然犀利了起来——她的真实身份才变得可疑。
身为天下第一,无数人想要她的命,昨夜她怎么会选择在众人面前那样张狂的喝酒……?
太怪了,重重迹象都表明云鸟——他面前的这个云鸟,不可能是天下第一。
但是前几天他居然因为心动的原因相信这丫头了。真是疏漏。
不过看她昨天救他那两下,要想赴考之路一路无虞,找她也够了。
“喂,”听到夏弋迟迟没有响动,云鸟忽然回过头来看着夏弋,“发什么愣呢,赶路了!”
“……哦!来了!”他慌忙应声,加快步伐,跟云鸟并肩而行。
下楼后他看见那五个大汉在桌子上睡的正香,或许看他们都是江湖中人,小二害怕惹祸上身,竟整整一夜都没有赶他们走。他跟云鸟蹑手蹑脚的走到柜台前,放下一串铜板,又最后看了那群大汉一眼,最后走出了客栈。
早晨的雾气还没散,树林里云雾朦胧,看着树叶间弥漫的雾气,夏弋忽然就联想到昨天的经历,并发誓以后再也不图快而走小路了,虽然现在有个女侠护着自己,但还是小心为妙。他疾走几步踏上大路,深深呼出一口气。
……最近,世道可不太平啊。
早年间变法所致的民间稻谷无存,饥荒盛行,再加上元佑年间对变法派的斥逐,国内早已动荡不安,君心不稳。这也是他每到一处就要问问附近哪里最乱最去不得的原因。时局瞬息万变,民不聊生,盗匪遍地。乱世之下,能够独善其身已实属不易,夏弋家里人却赶着他去做官。他自幼没有选择,在不知道日后想干什么的时候就读起了书。或许在外人看来,他还读得起书,实在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但于他自己而已呢?
他的寒窗苦读——有意义吗?
若要光宗耀祖,那么他父亲已经做的够好了。若要考取功名,做官维生,也没有必要,他父亲的功业已经够他一家安度余生。
他知道家里人要他读书,无非好个颜面。然而对他自己来说,如果只为他自己而读,那么在这么个世道读出个功名又有何意义?世道不公,苍天不济,他越是读书,越是看清了这世道,越是看清了就越是看不惯,便觉得读书无用。
越读书,越不想读书。
奈何家里人都觉得参加科考是他唯一的出路,于是他就这样茫然的读了十几年书。秋闱时撞了大运,中了举,但春闱呢?
他下意识的抿住嘴,思绪却陡然被一声清脆的喷嚏声打断。红色的发带飘入视线中央,是云鸟。看清面前少女的容颜,他脑子里像断了弦一样,不合时宜的话语呼之欲出。
“云少侠时今孑然闯荡乱世,难道不怕吗?”
甚至脑子还未加思考,嘴巴就抢先说了出来。
怕吗?
在这乱世踽踽独行,孑然一身而无人陪伴。
一定很孤独吧。他垂了垂眸。
“怕——吗?”云鸟转转眼睛,“我一个闲散游侠怕什么怕?就算大难临头,大不了我跑就是了。我老家不能待就去黄州,黄州不能待就去儋州。公子才是,不怕吗?”
“怕什么?”他一怔。
“公子此行所为赴京赶考。想必就是春闱的考生了,若是公子高中,此后可谓平步青云,难道不为身份的变迁而感到高处不胜寒吗?毕竟再往大说,公子从此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笑眯眯的拱了拱手,打趣夏弋从此以后的身份变化之大,“可谓是山鸡——哦不对,令堂也是江州太守。那就是,鸿鹄变凤凰。如何?这么比喻公子可满意?”
夏弋白了她一眼,“云少侠不知道我家的情况。我自幼无心科考,只好做五柳先生那样的闲云野鹤,奈何家中长辈期望殷切,这才苦读十载。前些年中举,只是无意间撞了大运而已。”
“是这样?”她满不在乎的掏掏耳朵,“可惜我向来不信什么风水。夏公子要是当真无意读书,应当是再怎么读也读不出举人的成绩来。既然中举了,就说明夏公子不仅天生是读书的料,却是还——”
“还——?”他满怀期待的盯着云鸟,巴望着她的下一句话。
注意到夏弋热切的目光,她哑然失笑,喃喃道:“却是还有‘欲疗众生病,阴扶济世贤’的情怀罢。”
他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恐怕面前的少女远不像她自我介绍时说的那般是村姑野妇,她是接受过一番教育的——甚至可以说极富学识。单单从她刚刚脱口而出的这一句话,就可以推断出许多关于她的身世的线索。
但此刻,关于少女过往经历的一切揣测,都被夏弋置之脑后。
他想起的,是他牙牙学语时学过的一首诗。
那时他八九岁的年纪,那首诗显得冗长而悲戚,他根本不理解其中的含义,但碍于他不能辜负长辈的期望,只能硬下头皮去背。
而现今,十年过去,他脑子里首先浮现的,竟也是那首诗。
于是他脸上也乍现一抹笑容,学着云鸟的样子,喃喃自语道。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脑中逐渐想起了这十年逆水行舟一般的苦读,他曾以为自己是孤独的。但他却忽略了学至痛苦之时,他最恨的文章中的字字句句曾带给过他多么大的勇气。那时他心中一直被族里长辈压抑的,为拯救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而考取功名的愿望,像是忽然被唤醒一般,在他的身体里,发出了光芒。
而他只是恬静的笑。
见他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云鸟昂首阔步向路前方走去。
“走吧,公子!我不识路,还得有劳公子带路了。”
望着眼前洒满阳光的大道和站在路中的云鸟,夏弋笑意更盛。
“……你走错了。咱们要从这里拐弯然后找马车,不然走一年也到不了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