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又收了个徒弟?”炎庭从屋子里缓缓走出来,表情淡淡的,望了一眼院子里的小门,仿佛还能看见那位花簪挽发的少年离开的身影。
怀炎无奈地看了一眼这位不请自来的龙尊,看着对方朝这边走过来,在自己身旁落座。
“还早着呢,”他说,“再给那小子点时间思考吧,他用不着急着往上赶。”
即使在与应星同行的那位少女身上,怀炎发现了那么一丝微不可察的丰饶的气息,但他同样也看出来,对方所拥有的岁数仅有普通短生种的一半。
而应星以后要走过的时间,会比这还要多十几倍。
他会亲眼看着他们一点点变老,脸庞不再光滑,就像画板上的一张速写,随性的线条落在名为“脸”的纸张上,便成了一道又一道的皱纹。曾经那些或轻快或沉稳或的步伐,都会渐渐平稳下来,一点点慢下来,颤抖着,摇晃着,如腐朽了的木头般不堪重负。最后,他要听到充挤着病痛气息的吸气声,会看见一具具身躯像浸湿的毛巾拧干之后的样子,感受着那些逝去的温度,用白布盖住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送别一个又一个人。
这个过程漫长却又短暂,温柔而又残酷,它可以教会应星如何成为一个人,同样,也会让他承受足以压垮一个人的悲伤和遗憾。
“话说的挺好,也不知是谁先前见了人就念叨个没停,那小子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着……”
炎庭微微晃着手里的酒杯顿了顿,看向他
“你当真舍得?”
“如何不舍得?”
怀炎笑着摇了摇头。
“何况人家已经有自己的选择了。”
尽管怀炎对自己新收的这位徒弟很是喜爱,恨不得让人一直留在朱明,看看这家伙还能锻出点什么好玩意来。但是,那孩子拒绝了自己的提议。虽然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内心和这个世界有着隔阂,但是他也看到它正在逐渐消散,透过那一点点的缝隙,怀炎看见那个孩子正被自己的家人拉着手,跌跌撞撞地朝着他们奔来。
所以,迟一点也没有关系,慢一点也没什么不好,要好好地告别,然后带上一些遗憾和悲伤,继续前行。
而怀炎会一直在这里,等他回来。
“而且——”怀炎特意拉长声音,反手掏出玉兆,指着上边的页面,看起来十分得意的样子,“小应星已经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了,想见面什么时候都行,”他暼了一眼炎庭,“我又不像某个不会用玉兆的持明一样。”
炎庭:……
龙尊自然听得出这人话里毫不遮掩的几分调侃,对此,他本人却只是哼了一声,没说什么。让怀炎不免疑惑自己这位老友今日为何突然好性子,但他也没有过多猜想。怀炎哪会知道,日后某夜难得兴起想要赏月品酒,结果才发现自己珍藏许久的十几坛佳酿全都不翼而飞……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
另一边
应星摩挲了几下手里的令牌,沉吟片刻,随即将其搁置到桌上。他朝旁边正在待机的【R】招了招手,在对方唤出的显示屏操作着什么,神情十分专注。
而屋里的另外四个人神情各异,看着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是自然,毕竟只要提起怀炎的小徒弟,就逃不开那场倏忽之乱,罗浮大半数的洞天都在这场战争中被摧毁,其中云骑军的伤亡人数叫人不忍直视。
他们的确赢了,却也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但景元从未想过那个人会是应星。
在这次奇遇之前,他为了配合白珩的计划,连续几日不休地分析着局势和战情,企图谋划出一个救命的法子。直到那人走进来,二话不说就泼了他一盆冷水,拽着他跑到外边,直言他要是不想打了就赶紧让腾骁换人过来,不要在那里折腾身体浪费时间。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对方。
工匠并没有在此过多停留,他也清楚对方的目的,却依然叫住了那人离开时的背影。
【你为何来这里?】
那人抿了抿嘴,为了取回支离,又似是喃喃自语道,也有我的私情。
他不敢确定。
只是,之后再听到与那人有关的消息时,他们已是生死相隔的两人了。
镜流静立在窗前,置于窗台的手无声地敲打着墙面,她闭上眼,感受内心不断翻涌着的情绪和念头。她再度回想起了那一天。昏沉的天空之下,在步离人接连几天不断的围攻之下,她挥剑不知杀了多少步离人,淋了一身血,却始终无法冲破倏忽的血涂狱界。
但与疲惫的身躯相反的是愈加亢奋的精神,她仿佛脱离了躯壳的束缚,旁观着自己斩去一个又一个狼头,手上的动作越发没有章法。在半梦半醒的幻觉中,缠绕在她四肢与器官的绳索一点点收紧,她的意识逐渐消散。
一如此刻。
【原来就是你啊。】
她想起雪中的枯枝焕发新芽,那人用一片布遮去她的眼睛,拿走了那把饱饮鲜血的玄剑。她看着那人杀进敌阵中,溅起的血花开满了整条路,再不回头。
丹枫早先隐隐有所察觉,所以反应也比另外三个人要平淡许多。
他想,难怪那时候会觉得唐叔的眼神有些熟悉,原来他和应星曾经真的见过一面(虽然是隔着玉兆的屏幕),只是自己忘了而已。而耳坠的出现更是肯定了他的猜测。虽说他不免也有些惊异,倒也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该说有多巧合,丹枫曾以为工匠与自己关系浅薄,直到对方为了救他和白珩,与无定变化的血肉之影纠缠角斗。他本以为彼此交际寥寥无几,直到经此一遭,才惊觉他们之间的联系要远超自己所想。
【还真的是你啊。】
不顾劝阻,以一人之身拖住倏忽,他看着金色的枝条升起又被折断,那人死去又活过来,一次又一次,直到再也掩藏不住身上与倏忽相似的气息。
在意识的最后,他看见那人带着倏忽升上了高空。
这要如何平静得下去,白珩想,在怀炎那边走了一圈,即使她再怎么心存侥幸,也不得不承认,当她看见怀炎送出那个烛火花纹的耳坠时,就已经意识到应星是怀炎收的那个小徒弟。
是凭一己之力在铸炼宫里掀起风浪的那个卷王,是人前人后从不露面的神秘存在,也是那个为自己的三位伙伴锻造神兵的化外民匠人。
但是,最重要的是……
【为什么会是你?】
熄灭了她拼命带来的希望(太阳),一意孤行,最后与倏忽同归于尽的家伙。
好在无论四人的内心掀起了怎样的风浪,都无法直接影响到旁边的应星。
坐在桌前的少年专心致志地操作着眼前的显示屏,又不时在锻造坊里走动几下,这边摆弄一下机器,那边丢点材料进去,控制下温度,也不知道在捣鼓着些什么,炉子里就没停过火,直到天亮了都还在忙活着。
这可把第二天一大早过来的花吓了一大跳。
“应星,你……”
少女提着手里刚买回来的早餐,神色复杂地看着给自己开门的应星。
托她的福,原本因心事还有些精神恍惚的云四可算回过神来了,各自平复下内心,收拾收拾情绪,看着又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了。
只是注意力都不由得都集中在某个人身上。
另一边。
“你是一晚上都没睡吗,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了?”
花看着坐在自己对面努力解决早饭的应星,眼里满是担忧,贴心地倒了杯水递过去。
“虽然下个月月初就要走了,但你也不用这么急啊……还是说又有加急的单子了?”
“岂止啊,还出门拜了个师傅回来呢。”景元在一旁补充道。
作为四人之中受影响程度最小的那一个,景元很快调整好了状态,撑着手坐到两人旁边的空座位上,笑眯眯的,一看准没好主意。
“不是……”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应星主动说出这件事。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向自己的家人告知实情——即他昨天夜闯将军府的事,一五一十的全都说了出来。
花从最初的惊讶里回过神来,看着应星略显心虚的表情,显然也明白对方并不是有意为之,只能无奈地笑了笑。
“虽然很想数落你不照顾身体的行为,但看在应星难得诚实的份上……”她停顿了一下,“下不为例。”
闻言,应星可算是松了口气,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紧张。
但还是说了声“好”。
“那接下来就是去工造司那里,去取走怀炎将军留给你的岁阳了吧。”
花在玉兆上查找着与之相关的流程和手续,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不由得皱起眉头。
旁边凑过来的白珩瞄了一眼,和少女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好多限制……”
丹枫:“朱明毕竟和罗浮不一样,尤其是在岁阳这方面上,万事小心一点没什么不好的。”
镜流显然也同意他的说法,跟着点了点头。
“我最初也是同样的感受,”应星叹了口气,“但有人曾告诉过我,这是必要的措施。”
“你知道『燧皇』吗?”
“听小朋友们提起过几次,问了阿苏,昨天刚看完他整理出来的资料。”
“是啊……‘与火盟誓,伴火同行’是朱明选择的未来,也是它和燧皇共同的命运。古老的誓言或许终有一天会实现,但在梦境结束前,朱明会警惕任何一丝情绪的波动唤起岁阳始祖的无垠伟力。”
应星走到窗边,望向那颗被焰轮铸炼宫所包围着的蓝色恒星。
受他行为所动,花也跟着一起走了过去,然而在她欲要将视线投向「伪阳」时,应星却叫住了她。
同样的,还有被丹枫拦住、正在科普有关知识的景元等人。
“『伪阳』所形成的精神重力场幻像层出不穷,稍不留神就会被夺走神识。小心,莫要直视『燧皇』,受其迷惑。”
花点了点头,认真记下。
“那岁阳怎么办,我刚刚对了一下日程表,现在预约的话,可能到我们离开的那天都还没排到。”
“这样啊……”应星看了一眼对方划给他看的日程表,发现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怎么办?”
“其实也可以直接走后门来着。”
应星说着,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怀炎赠予他的耳坠,晃了晃,给花看过之后又收了回去。
“但我还不太想。”
“那你打算怎么做?”
似乎就是在等这句话,应星笑了笑,指向「伪阳」。
“我去那里拿就好了,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