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别

    老一辈说,五十年前泰山脚下血流成河,人血变黑了,和鬼血混在一起,分都分不清。五十年后,这里的青草地绿得像阵阵柔软的水波,从山坡绵延,接到山间松林里。

    俞霜在前头牵着两只风筝跑,赵榕辞在后头追。摔倒了还滚一圈才爬起来。

    风筝是元圣教赵榕辞做的,但赵榕辞不说,她说做梦学会的。俞霜也不拆穿,反正亲姐说什么都对。

    风筝线从俞霜手中蔓延出去,远方立着两个影子,遥遥看着她们。

    一个元圣,一个赵颂璟,都还是风华正茂的模样。

    原本元圣是跟小孩们一起放风筝的,但是俞霜放得比他高,又稳。于是他顺理成章把风筝都交给了俞霜,自己退到一旁,和赵颂璟说话去了。

    赵颂璟刚来,她一般会每月中和俩小孩吃顿饭,今日在刀山地狱巡察完毕就过来接孩子了。没想到元圣在。

    这么些年,赵颂璟很少与元圣私下见面,上回还是她揍了他一顿的时候。此时见面,赵颂璟也不太吭声,光元圣在那没话找话。

    元圣对谁都这样,他不像姬恒和赵颂璟那样孤冷,而是非常暖心。即便他是热脸贴冷屁股,他也不记挂于心。谁都知元圣脾气如此,赵颂璟就更懒得理他。

    “这几年三界之间的纠纷少了许多,霜殿下功不可没。”元圣说。

    “嗯,做得很好。”

    “清一这件案子,霜殿下也办得很好。”

    “当然。”

    “榕辞殿下在学堂读书如何?可喜欢?”

    “读得很好。”

    其实不太好,榕辞不爱读书。上学路上一步三回头,总闹着阴罗刹早些接她散学。但赵颂璟不愿跟元圣多说。

    元圣热脸了许久,最终也无话了。可他也没走,只是与赵颂璟站在风里,静静瞧着两个孩子。他当然能察觉赵颂璟对他的冷淡,但他忍不住好奇。赵榕辞的父亲是谁这个问题,人仙两届猜测纷纷,但至今没有答案。

    俞霜是赵颂璟曾经部下的孩子,她信守承诺给这孩子一次生命,这符合情理。不过她将俞霜养在身边,倒是出乎意料。她待俞霜跟待赵榕辞没两样,以至于赵榕辞一直觉得俞霜就是她的亲妹妹。人说“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但真正做到的有几人呢?

    元圣觉得赵颂璟很有意思。

    他们目光着落之处,俞霜也在偷偷看他们。俞霜抓着风筝,等赵榕辞过来,她抱住赵榕辞,悄声说:“姐姐,今天娘亲要带我们去海边吃龙虾,我们叫上元圣仙尊如何?”

    赵榕辞扭头去看他们,俞霜捏着她的脸,把她转了回来,“不好吗?”

    “好……但是娘亲会答应吗?”

    “你先开口,我跟着说。然后我们就推着娘亲走,你拉上元圣仙尊。好吗?”

    “好。”赵榕辞虽然喜欢元圣仙尊,但是隐约觉得跟娘亲吃饭,叫上仙尊,很奇怪。可是她是姐姐,她自觉要爱护妹妹,妹妹说什么都好。

    俞霜收了风筝线,和赵榕辞小跑上坡。赵榕辞老远就喊:“娘亲,我们带仙尊一起吃虾好吗?”

    不妙……暴露了。娘亲还没说吃什么呢。俞霜昨夜瞧见阳罗刹带了一碗水白虾回来,才猜娘亲要带她们吃这个。赵榕辞这喊出来,一听就是俞霜在捣鬼。

    话已至此,俞霜硬着头皮说:“娘亲,我们走吧,我饿了。”她挽着赵颂璟的胳膊走,赵榕辞依言去拉元圣仙尊。但元圣仙尊没动,他笑笑说:“家里的狸奴还等我回去喂饭,只能拂却美意了。”

    元圣是不想让赵颂璟难做。俞霜心中叹气,但赵颂璟突然问:“你养了猫?”

    赵榕辞抢先说:“仙尊有三只小猫!芒种、夏至和大雪!”

    元圣接道:“凡间路上遇见的,无人带走,我便带回仙宫了。上回晏岫带榕辞殿下到仙界时,见过。”

    “要不……”俞霜想说仙尊带猫过来好了。但还没说出口,赵颂璟已经先跨步走了。她只好牵着赵榕辞去追。赵榕辞还回头跟仙尊挥手告别呢。

    “娘——母亲大人——”俞霜喊了好几声,她都跑不动了,赵颂璟才停步,回头来挽她。

    “你该练练武艺。”赵颂璟说,“让姐姐陪你去。”

    赵榕辞说:“我陪妹妹。”

    俞霜只笑,“娘,你又不是不知我懒散,我练不动。”

    “多练练就行了。”赵颂璟抚着她的背,轻拍了拍。赵榕辞见状,又从荷包里搜罗出一颗丸子举起来给俞霜。

    那丸子是元圣仙尊炼制的仙丸,光滑似黑珍珠,好吃还强健体魄。自从俞霜生过一次大病后,赵榕辞拿到丸子都不吃了,全留着给俞霜吃。

    俞霜咬了一半,剩下的塞赵榕辞嘴巴里。“娘亲,”俞霜没头没尾地说,“你没立规矩说,鬼不能动情。”

    “你若爱上谁,皆可一试。”赵颂璟说,“只是要告诉我是谁。”

    “是谁?”赵榕辞眼睛瞪大了,直直看着俞霜。

    俞霜失笑道:“娘亲,你真是的……我不同你说了。”她不高兴,大步快走了。赵榕辞看看娘,又看看俞霜,她挣扎到底跟谁,最后决定拉着娘亲去追俞霜。

    但是娘亲故意走慢了几步,这就导致赵榕辞左手抓妹妹,右手抓娘亲,斜起来走路了。她左支右绌,最后干脆双脚一缩,让她们吊着她走。

    俞霜真笑了,她背过身后退着走,和赵颂璟一起牵住赵榕辞。这个游戏俞霜很小很小的时候玩过,那会她在中间,左边是姐姐,右边是娘亲。后来她越长越高,站在中间的变成了赵榕辞。

    岁月对凡人太残忍,即便穷尽人力至长命百岁,他们也只是仙鬼生命里朝露般的同行人。俞霜眼角都长出皱纹了,可姐姐还是小朋友,娘亲也是最最初见到的娘亲。

    俞霜有时很怕死亡,怕她走之后,家里就剩下娘亲和姐姐了。娘亲总是忙于政事,不太爱说话,她就像冥河里一块顽固的礁石,压着冥河改道,鬼界万变。可是礁石也会被流水冲刷磨损。俞霜希望娘亲高兴一点,在漫长无期的生命里,感受世上的好天气,例如此刻,娘亲和她们一起站在春风里言笑。

    明明草原上的大君说,娘亲也不是生来就是鬼王,她也像俞霜和赵榕辞一样,有过烂漫天真的时候。

    ***

    俞霜的担心很快就来了。病魔绕过娘亲的阻拦,走到了她的床头。

    孟婆看见那日过桥的名录,气汹汹找到赵颂璟,质问她为何不更改霜殿下的生死簿。怕遭报应吗?堂堂鬼王陛下,竟也胆怯了。

    “孟姨,你怎么啦?”赵榕辞拦在孟婆前头,她不知发生了何事,可是她能察觉“愤怒”带来的波澜。

    “榕辞殿下,你不要你妹妹了吗?”孟婆问。

    “我要妹妹。”赵榕辞马上回答,她眼睛里惶恐又担心,不停看娘亲。但娘亲书着公文沉默不语。

    “叫你娘去……”

    “孟姨——”俞霜从后头披着衣服出来,她笑笑说,“我娘何时怕过?是我不要我娘动那薄子。”

    除开鬼王母亲,她还有一位母亲。倘若没有那位凡人母亲,俞霜也做不了鬼王的女儿。她就想做凡人,遵循着天地常理走一遭。她只有五十年的寿命,可是她走的时候,不只是霜殿下,她还是承平联盟里刚正不阿的三界判官。

    她的凡人母亲给她明察秋毫的智慧,承蒙鬼王母亲,她从没弯过腰。她断了许多案子,有人、鬼、仙恨她,当然更有数不清的人、鬼、仙感激她。她觉得这短短五十年也很长了。

    死亡来临时,她还握着姐姐与母亲的手。她一辈子都是被她们捧在手心里的小妹妹。

    ***

    “仙尊,”晏岫悄无声息地走进天启圣殿,禀告道,“霜殿下走了。”

    元圣膝头坐着一只小白猫,他抚摸着小猫,轻声说:“霜殿下公正秉执,自坐堂以来,断清法案一千七百三十二件,襟怀坦白,持论公允,三界无不叹服。传旨,仙界为霜殿下鸣钟三万杵,朱鸟请灵,游龙送行。”

    生与死于仙者而言犹如过眼烟云,仙界鲜少为谁的离世如此隆重。但晏岫没有质疑,她折身告退,传令四方。

    ***

    姬松得到消息时,正在北方抵御外侮,剔骨疗伤时都不吭声的皇帝,此时却在马背上落了泪。

    赵榕辞搬着摇篮,把小妹妹带到帝宫的情形依稀昨日。今日,抚掌而笑的长辈们却已久乘黄鹤去,连小妹妹都走在了姬松前头。他年何处何时再相逢?

    ***

    姬松以为他很快就会和俞霜在转生崖上见了,但世事总是出乎意料。他勤勤恳恳在皇位上劳作了六十年,成为西胤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

    他驾崩时,继位的孙儿都已年过半百。但围绕在他身侧,那些为他送行的老朋友们还是满头乌发。他靠在师公怀中,声音低不可闻,“徒儿、徒儿做得尽职吗……”

    宿淮肯定地说:“很好。皇伯父与杭姨皆以你为傲。”

    姬松卸下重任,渐渐笑了。他看见颂璟小姨将赵榕辞带到他床前,赵榕辞满目泪眼。

    自从小妹妹离开,赵榕辞就知道凡人的“死亡”是再也不见了。她不想来姬松这里,她以为只要她不来,姬松就还会到鬼门前接她。

    姬松开始理解皇伯父为何不愿化为鬼了,漫长的寿命似乎不是礼物,而是无期的刑罚。他这一生够长了,在位的后三十年,或许在史书里,史官们会慷慨地称之为“盛世”。他是个功德圆满的皇帝。

    他唯一抱歉的,是给赵榕辞增添不好的回忆了。他想说抱歉,可是他说不出来了。他只看见赵榕辞趴在杭姨怀里,大声问:松哥哥,明日驾花车来接我好吗?

    姬煦带他回答:好,明日等着松哥哥。

    子愿奚落地把儿子推过去:去,跟妹妹道别。

    皇伯父坐在椅子上,也松眉浅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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