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松跨过奈何桥后,赵榕辞睡觉总是不安稳。她一直睡在俞霜房间里,且一定要赵颂璟陪着。有时候赵颂璟睁开眼,就见赵榕辞睁着灯火一样的眼睛,盯着她看。
阴罗刹说,榕辞这是怕赵颂璟也消失不见。
“娘亲不会消失的。”赵颂璟笃定地跟她说,“娘亲是鬼王,天地不灭,娘亲便永恒。”
赵榕辞还是不肯闭眼,她抓住赵颂璟的手,十指要紧紧相扣。以前她和娘亲和妹妹睡在床上,她总有说不完的话,说到妹妹睡着了,她才闭上嘴盖好被子。
但现在她就直愣愣地看着赵颂璟,眼睛一眨一眨。她不说话,让赵颂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赵颂璟想了想,到仙界去找了元圣仙尊。
“到榕辞梦里去,看看她在做什么梦,让她睡下。”赵颂璟言简意赅。
那会元圣正与长龄和月老话事,赵颂璟突然过去,月老很是诧异。他打眼色给长龄,长龄面无表情。月老太恨长龄这只呆乌龟了,她实在没趣。
但百余年过去,在三界来往频繁的长龄其实有了自己的想法,不过她不说。她不敢。
元圣听说赵榕辞的事情,十分热心肠地跟着赵颂璟走了。脚步很急,都没与长龄和月老说归期。
“归期”在凡人的语言里是个很大的词,似乎要离开许久才会用上。长龄淡淡地看着元圣的背影,心想他要走多久?
实际上元圣并未久离,更没像之前那样三千年不管仙界。他只是去了一下,然后日日都去。
赵榕辞梦里没什么可怕的,里头都是俞霜、姬松、姬恒、杭毓、铜刀、姬煦、子愿等等人。他们陪她在梦里玩,或是和她重复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可这偏就最伤人心。
赵榕辞分得清梦和现实,以至于她在梦里也知道大家都不回来了。霜霜是骗她的,霜霜没去找姬伯伯,他们只是、只是走掉了。
元圣去了赵榕辞的梦境里,他带赵榕辞回到小时候那些彩虹世界里。鲸鱼还在大海里游荡、花朵依然朝天盛开。元圣带她在里面用粘土捏小人,瘦瘦的妹妹、个头很高的姬伯伯、白头发的松哥哥……她把他们都捏出来,放在她建的屋子里。每个人都有房间,太阳出来时,大家会聚集在一起晒太阳。
梦境是元圣特有的能力,他夜夜带赵榕辞在梦里玩,现实的赵榕辞便睡得很沉。
赵颂璟拍拍赵榕辞的背,掖上被子披衣离开。她要去批一会奏报,夜深时元圣从赵榕辞里的梦里出来,她再送他出门。
“你不休息?”元圣忽然显现,问她。
“我不需要。”赵颂璟说,“榕辞睡了?”
“还在玩,今天她要给霜霜捏新衣服,要有长长裙摆的。”元圣说着,身体像发光一样闪了闪。“这是个小仙术,可以分神出来。”
赵颂璟点了点头,对此表示认可。“做得不错。你接着回去陪她。”
元圣却没走,他问:“赵颂璟,你的梦里有什么?”
故人一个接一个在时间的冲刷中离开,赵榕辞尚且茫然无措,那么真正知晓“离开”的意义的赵颂璟呢?她会难以入眠吗?
但元圣问出这个问题,便觉冒犯了。潜入他人的梦中,本就有窥探秘密的嫌疑,这不磊落。
不过赵颂璟没恼,她回答了,“有榕辞的父亲。”
元圣一愣,这是鬼王第一次提起赵榕辞的父亲。是出于好奇吧,元圣问:“他、也离开了?”
赵颂璟摇了摇头,却不说了。她没头没尾道:“明日司命宫遴选新弟子,你去一趟。”
司命宫遴选,事情着实太小,并未到需要上报元圣的地步。元圣从未去过。但他应承道:“好。”
***
第二日入夜,赵榕辞被抱上床睡觉时,元圣如约而来。入梦前,他对赵颂璟说:“今日我去了司命宫。”
“有趣事吗?”赵颂璟点点头,一边脱了鞋坐在赵榕辞的身边。
这里是小姑娘的卧房,赵颂璟又是当着元圣的面褪鞋。元圣微微别开脸,说:“宿淮管理有方,招的弟子资质都不错。”他说着说着,又想起的确有“有趣的”。“有位从边陲远道而来的弟子,年方十二,然神采飞扬,气宇轩昂。他习过武艺,仅凭人力便可踏鹤而上,飞夺宝剑。而且,”他笑了笑,“能言善辩。宿淮说一句,他回十句,常常引得众人大笑。”
赵颂璟摸着女儿的脸颊,也笑了起来。“宿淮师兄本就质朴,最怕遇着此等人物。”
师兄?赵颂璟对宿淮的称谓令元圣有些疑惑,他记得宿淮是晏岫最小的关门弟子。但他没有问,他道:“是,宿淮很是无奈。最终他还是招下了此人,似乎有意收入座下。”
“宿淮等很久了。”
“等?”
“等一个承袭衣钵的弟子。”
“要作为宫主培养的话,可不容易。”
赵颂璟挑了挑眉,对元圣此话并不认同,“等着瞧。”
元圣含笑点了点头,仿佛与赵颂璟定了个有趣的赌约。他点燃一炉香,起身准备进入赵榕辞的梦境,将要化身时,又道:“你与榕辞一道睡吧。放心,我不会窥看你的梦。”
赵颂璟反问:“元圣,你的梦里有什么?”
元圣脚部一顿,歉然道:“或许是三千年大梦太久,苏醒之后,我从未做过梦。”
“你沉睡的三千年……梦见了什么?”
“似是美梦,但我不记得了。”他看着赵颂璟难得有神情的脸,自己忽然也有几分失序,“有时我会觉得,或许不醒来,会不会更好些……颜朔……”他收住了口。
“颜朔也不会消失。”赵颂璟替他说完了。
“抱歉。”
颜朔十恶不赦,元圣还惦念着他,这也十恶不赦。
“我听说‘元圣’不过是仙给你取的名号,你别将自己当‘真圣人’。”赵颂璟说罢,忽觉此话着实刺人,不太对。“我的意思是……”
“嗯,我明白。”元圣点头,化身一缕光,潜入了赵榕辞梦中。
赵颂璟觉得他并不十分明白,但他没听下去,赵颂璟也不多说。
***
赵颂璟与元圣打的那个“赌约”很快就兑现了。宿淮的关门弟子郎砚潜力惊人,他只花了四年便修习出仙气,十五年即被仙界认为可以入仙。
但他上仙界溜达了一圈,四处点评了一番仙界样貌,便回了人界。这会轮到元圣哭笑不得了。从未有谁拒绝仙界,人人都三跪九叩求入仙门。
宿淮问郎砚为何不登仙。
郎砚亦步亦趋,跟在师父后头,替师父提着衣袍,便于师父采药。他不以为意道:“我看仙界不如人界好玩,也不如鬼界奇趣,不去也罢。况且,在这人界惹了事端,我搬师父尊名,何事不能平?要是到仙界啊,待会打了那个坛子、恼了这位仙子,说不定我要被剔骨还仙。”
“仙界还有师祖在。”
“得了吧,您看师祖,无召都不回仙界了。今早喊我晚些去后院梅树下挖深坑,师祖要藏酒呢。”
“藏酒不防着你?”
“师父,瞧您这话说的。我能偷师祖的酒?即便是偷了,也必给先师父奉上一樽。”
“罢了罢了,你这性子,上仙界也耐不住。”
“师父圣明——”郎砚一句话三个调,抑扬顿挫似唱戏一般没个正经。他与司命宫的尊严气象不符,可却深得人心。门中人都爱与他出游,外头访客来,也都问一句:阿砚可在?
“砚哥哥——”门外天降来客,那一位也是憋不住的主,与郎砚很是投缘。
郎砚慢条斯理叠好师父的衣袍,张开手等赵榕辞从马背上跳下,他正好接住她。
赵榕辞又长大些了,长裙换了短袍,脚上穿着麂皮小靴,便于她兔子似的上蹿下跳。“师祖说今日要取十年前的梅花酒,再埋一坛春水酿的。我来替娘要一蛊。”
“真是你娘要喝?不是你‘假传圣旨’?”郎砚问。
“我可不敢。”赵榕辞模仿晏岫那似笑不笑的神情,说,“师祖跟我娘说,明日开坛,也不知谁有口福。”她又变成赵颂璟沉着的样子,“我娘说,那我便要一盅吧,借仙者的福。然后我这不就来啦!”
她又拉宿淮的袖子,说:“师公,我会写字了。您上回说,我会写《千字文》,就奖我什么来着?”
宿淮藏笑说:“我说过此话?”
赵榕辞急了,“说过的、说过的,要奖我全鸡宴,我要吃。”
宿淮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但他经历过三界战时,下过庖厨。此后心血来潮时,也偶下一次厨。他做得饭菜滋味一绝,郎砚也想吃。“师父、师父,我记得你说过此话。择日不如撞日,今日配上师祖的酒,给小殿下吃上一口吧。瞧给孩子馋的。”
宿淮就是心软,耐不住孩子的央求。他收起草药,让榕辞去喊医仙、甘露他们,让郎砚下山去买食材。
***
云层遮掩中,元圣落到赵颂璟身旁,问:“都到这了,不下去?”
赵颂璟远望司命宫,摇了摇头。她这些年对旧友愈发疏离了,总托词于事务繁忙。
分明经过百余年的治理,鬼界也逐渐稳定,鬼王不必事必亲躬。但她得了闲,也不去寻旧友。
“为何不去?”元圣问。
赵颂璟不答,“你的狸奴还在?”
“不在了。”元圣说,“狸奴寿命短,大雪与霜殿下同年离世。芒种与夏至第二年夏离开。就像我遇见它们时一般。”
“此后不养了?”
元圣了然道:“嗯,世上狸奴千万可爱,但都不似它们。”
“漫长无期的寿命,究竟是赐福还是罪罚。元圣,你有答案吗?”
“面对天地,我也只是个孩子。”时间太过漫长了,漫长到,元圣有无尽的时间想起颜朔。想自己究竟是何处做错,以至于令颜朔一步错步步错。他太过想念颜朔,想念无穷时间里,永恒的作陪。
有时他会想,他对赵颂璟的好奇,是否也来自于这份想念?岁月的洪流间,人会老,仙会羽化,鬼也会消失。只有元圣与新的鬼王赵颂璟,共享无穷无尽的罪罚。
赵颂璟道:“你知道我是如何从救世之火中出来的吗?是颜朔,颜朔让我吃了他。他让我活下去,做你的囚笼。”
“他提醒我,他是如何消失的?”
赵颂璟道:“元圣,你还是不明白。”她孤身御剑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