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隆国，选秀是一件费时费力费钱的大事，因为宫女太监和后宫妃嫔是一同参选的。

    要从大年初八就开始准备，全国各地行动起来，细枝末节到连村里都要一起配合——将所有能看得到摸得着的人家全部查询一番。如果家中有适龄的子女，首先就是要询问是否有入宫的意愿，要检查子女的身体是否完好健康，容貌最次也要正正常常，然后进行初步的登记，等到了日子里参加选秀的第一次筛查。

    啊，当然，这只是对想要入宫当宫女太监的“选秀”，不拘出身，但名额有限。

    进宫当妃子的秀女们一般都属于家境丰厚或大家清流，她们比宫女们这多一重询问意愿的步骤——架不住有人想送女儿入宫长长见识但又舍不得一辈子见不到女儿的，这样的人家就会转头报个活契的宫女，可能过个三六年就能回家的那种。

    对，活契。

    等第一次筛查结束后，就要选择是让孩子过几年就回家，还是这辈子都卖进宫里。自然，被家里报名的小男孩就没得选择了，五两银子就要死在宫里。

    但小女孩还是有的。宫里一般随着选秀放人，活契的宫女等到选秀结束就可以包袱款款的回家，而死契就是被十两银子买断了一生，哪怕是分到了妃子的宫里，妃子也无权放人出去。

    宫里奴才的杀生大权都在帝后手里不说，万一有妃子狠毒，打死了活契的宫女，同样是要负担责任的。但一般没有妃子能为了宫女赔上一条命，敢这么做的基本都盛宠在身，真的能赔点钱都算是有良心了。

    而且再怎么说，宫女有没有罪也只是上边的一张嘴，妃子把人压到慎刑司一说这个偷东西了那个拿银子了，那就是一顿细细的审，就是放出去了也没人要了，最后只能当个打杂宫女了。

    然后各地开始登记造册，把通过者的一切信息全部记录下来，上面会写清楚到这是哪个城哪个村从哪边数起的第几条路上的第几个房子住的人，接着就是家里都有谁，甚至会连登记事家里有几只鸡都写上，然后订成薄薄的一个小本，一共四份：家里一份，地方衙门一份，自己一份，宫里档库一份。

    等孩子入了宫后，这个小本每年都要核对两次，家里和地方核对，地方和档库核对。如果家里有人员变动、或者是搬家了都必须主动登记，等被查出来就要从老家一直查到宫里：你没有包藏祸心为什么要隐瞒自家情况？

    从开始选人到登记造册，这一切都要在三月中旬之前完成，因为三月十五，所有人都要坐上摇摇晃晃的马车赶在五月之前往京城。

    这就是第二道筛选，在路上出现不适症状的统统被送回家中。

    ——钱是不会收回来的。

    ——初选的时候也不会选明显的病秧子。

    ——除了在京城周边不用长途跋涉的人家。

    五月到了京城，人就被分开了，男孩女孩们被带到城西边，秀女们被带到城东边，然后就开始学规矩。

    先学该怎么站，再学该怎么坐，什么人该跪什么人不该跪，下跪的时候该跪在什么地方……所有刻板的规矩一股脑的甩在他们脸上，一直学到六月，学会的就送进宫，学不会的就送回家。

    有些学会了的也想回家，年龄太小就会闹，一闹就会被打，打不老实也不会被送走，只会被记上名字，塞进皇宫里安排上最不好的差事。

    秀女们不太会有这种情况，年纪轻轻的小女孩们正是爱做梦的年纪，心气也高，心里都憋着一股气想要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等入了宫后又是一个月的学习调养，背宫里各处的规矩，了解各宫长辈的远近亲疏，写写书面文字，调理身体，到这一阶段就比较轻松了。

    等过了六月，宫女太监们就被送到各处开始工作，秀女们经过最后一次面选，一切就结束了。

    今年夏天到得早，六月中旬的太阳就已经足够热烈。沈初雪咬着牙跪在院子里，只觉得自己眼前一阵阵发黑。

    无妄之灾，完全是无妄之灾。

    她回想了好几遍选秀的流程，觉得应该还是太轻松了，秀女们这一路上居然只有五月学规矩的时候算得上是严加管教，到了宫里就更加放松，所以才惹出今天的祸事。秀女的服装并不繁琐，是与普通宫女的服侍并无二致的淡粉色宫装，棉布的、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宫装。

    教导她们的玉姑姑说，粉嫩代表的是储秀宫，朴素是为了避免攀比，严严实实——是杜绝有人心思坏，名分未定就去勾引皇上王爷侍卫等等，做出一副意外的模样。

    只是平日里大家都在屋内，就算是出门也是在树荫下，努力维持莲步轻移的姿态，直到现在沈初雪才知道这身衣服到底有多严实。

    她努力保持后背挺直、神态缓和，阳光照射在地面上烫的眼睛生疼也不敢用力眨一下，生怕加上心里的委屈，一眨眼就掉下两滴眼泪。也不敢用力呼吸，生怕自己胸口憋闷一口气就晕过去，只能轻轻喘气。

    之前还是六个秀女在这里跪着，有一个一直哭哭啼啼，哭的皇后心烦，直接就撵出宫了。

    撵出宫去。

    脑子里过了一遍这四个字，沈初雪又清醒了一点。她从家中出发之前母亲就严厉警告，选秀没中情有可原，但毕竟是去宫中学习过规矩，回家后婚假选取也能再上一层。但如果是在中途撵出了宫，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不守规矩，是属于送进宫里都无可救药的。

    被撵出来的下场是什么母亲没有说，但沈初雪也能想到一点。那个秀女同样能想到，被拖走的时候就不是惹得皇后心烦的那种嘤嘤哭泣，而是格外凄惨。

    还有牵连她们的罪魁祸首，柔柔弱弱的往地上一倒，是奢望皇后能看在她晕倒了能高抬贵手吗？皇后冷笑了一声就直接让宫女们把她绑在椅子上，说给她丢了这么大人，就算是晕了也要跪着。

    没关系，熬过这关就好了。沈初雪在心里用力的安慰自己，她记着玉姑姑说的，在宫里只要不是犯下大错，轻易不会付出生命，而她们也只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打小闹”，既然没被赶出去，那熬过皇后的罚就好了。

    沈初雪偷偷地动了动手，狠狠的拧了自己一下。

    ——

    “胆子挺大。”

    司婉倚靠在榻上，从阴影处看向窗外。外面阳光正好，亮堂堂的，让她对外面的几个小丫头的动作一览无余。她定定地看了那个比其他人好像小上几岁的丫头几眼，便回到了那个被捆在椅子上的秀女身上。

    “胆子挺大。”

    司婉只要觉得麻烦，脾气就不太好，凡事不惹到她头上、不找她告状，她一般就当没这回事。别说什么皇后的职责、后宫的典范之类的漂亮话，别的不说，难道要她一个皇后整天盯着储秀宫毛毛躁躁的丫头片子们的鸡毛蒜皮吗？那到底是她们侍奉皇后还是皇后伺候她们啊？

    她当皇后仅仅只是为了当皇后，当天下身份最高的女人。

    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不顺的。

    “柳清漓太能折腾了，我早说过别让她进宫，”司婉面无表情，“你们看看，前天去招惹一下柳惊梦，昨天去撩拨一下江宛秋，今天倒好，直接去老太婆那里掀桌子，是不是以后还要过来踩我一下试试？”

    司婉越想越气，一时没忍住，将旁边小桌上的茶杯狠狠的砸在地上。坤宁宫的总管姑姑，也是后宫各司的总领姑姑王玉也没忍住的无声叹气：“奴婢本是想着，这位姑娘的规矩也算是好的。”

    “规矩好有什么用？她这个人从根上就是烂的，”司婉连连冷笑，“就不说他们家那些嫡嫡庶庶的烂事，本朝风气也算是开放，没像前朝那样非要把女子圈死在后院，但谁家像她一样不知廉耻的在四五个皇子之间游走？

    要是这样也就算了，可她在做什么？一个好好地黄花丫头非要往夺嫡里掺和，掺和倒最后偏偏一事无成，最后还有脸进宫选秀？

    他们柳家当我和庄昭是冤大头吗！”

    隆国的后宫和前朝并非密不可分，甚至可以说除了一些妃子是大臣之女之外，完全是毫不相干。天下虽然是皇帝的天下，但后宫只是皇后的后宫，这是开国皇帝定下的规矩。所以哪怕是总领，玉姑姑也是对这些事情毫不知情的。

    但玉姑姑是一个合格的宫女，她立刻提醒现任这位热爱叫人全名的皇后娘娘要尊重皇上——最起码别叫全名。

    司婉伸手一指，还未开口就突如急来的一阵头痛。

    “也不值得您动怒，虽然是个不能轻易放出宫的祸患，”玉姑姑淡然的扶着司婉坐好，双手熟练的开始为她摁头缓解，“但也不过是犯了错的秀女，不如就送到教养部吧，这样也能给其他几位一个机会。”

    “在我这里哭哭啼啼的，不就是算计着昭哥过来的时候好博一下吗？”司婉皱着眉，“也不想想后宫是谁做主的。”

    “年轻的姑娘总是这样的，有点聪明但没那么聪明。”

    司婉的头痛来得快去的也快，玉姑姑看着司婉的眉头慢慢放松下来，便开始梳理有些散乱的碎发。更多的话玉姑姑就不再说了，她们现在这一波所谓宫里的老人都喜欢现在的日子，不像之前王太后和罪妇争的你死我活，朝令夕改更是时常发生，宫里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人心惶惶，哪儿有现在规规矩矩的好呢？

    玉姑姑的目光快速的扫过了院子里的五位秀女，有的人享不了福，再长不了记性，那又有什么值得皇后费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