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红的云影荡漾,几株枯荷交错,晚风拂进长廊。裴宋百无聊赖地坐着,他在地府等了百年又百年,可重活一世,不过如此。他人生前十八年的轨迹,与上一世,可谓是一模一样。出生奴籍,不过三岁,父母双亡。那日乐正晞打马路过,风吹开帐子,露出他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蛋,一看就很好骗。
裴宋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好骗个鬼,上一世害他提前做了鬼。但看着眼下自己这瘦弱的小身板,肚子又非常适宜地咕噜噜叫了起来。裴宋心一横,眼一闭,就朝马车冲了过去。
“哎呦!哪来的小乞丐?冲撞了贵人,要你好看。”马夫说完,便扬起长鞭。
“住手!”乐正晞的声音不出所料地出现,他下了马车,扶起裴宋,关切地问道,“可无碍?”
裴宋紧紧握住乐正晞的袖子,那一尘不染的白色衣袖瞬间多了一个黑色手印。裴宋理了理自己潦草的头发,露出一张灰扑扑的小脸蛋,可怜巴巴地说道:“脚有些崴了。”
而后便是一长串的你问我答,乐正晞对裴宋的遭遇心疼不已,同记忆里一般,阔绰地替他赎了奴籍。
马车一路驶得平稳,两人坐在车上倒是一言不发了。裴宋不是没想过,用他那活了几百岁的大脑为自己搏一条新的生路。可哪那么容易,万事开头难,他根本没有可借力的人或事。十岁的孩子身量不如六岁小童,每天一睁眼便是数不清的活等待着他。若是偷懒,那定是竹鞭子伺候。也想过逃跑,那却是更惨的下场。
裴宋不禁佩服起上一世的自己,这小小的碰瓷,竟让他从此过上了不同的人生。他眼珠子滴溜溜地看向乐正晞,却见乐正晞也正在看着他:“你不要害怕,我府上人都很好的。”
裴宋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当真是怪不了自己前世对乐正晞如此死心塌地,他于他而言,和再生父母有什么两样。
王府门前那两只怒目圆睁的石狮子出现在眼前时,裴宋才有了实感。乐正晞的母妃死得早,当今陛下为他早早开了府,众人都尊称他恪王殿下。
恪王,恪尽职守罢了,做好一个臣子的本分。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裴宋跟着乐正晞出入学堂,一日日长大,他们状似兄弟,而裴宋也成了京都之中无人不知的贵公子。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啊!可裴宋却觉得这日子愈发无聊起来。一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再过几年,先扳倒几位皇子,再毒杀圣上,接着发动宫变,然后伪造圣旨,最后乐正晞顺利登基。
无趣,当真是无趣!
“裴公子,今年秋闱的名单出了。”白鹭姑娘缓缓走来,盈盈一笑,“今年的状元竟是一名寒门书生。”
裴宋勾唇一笑,这有意思的不就来了嘛!这么多年,真正称得上寒门状元的唯有一人,那便是谢亭林。
三日后,状元郎骑马游街,裴宋坐在醉仙楼临窗的位置,一眼,便看到了谢亭林。
一张极为瘦削的脸,剑眉星目,薄唇腼腆地扯出些笑意。面对姑娘们抛给他的各色花儿,不知所措,手忙脚乱之间,差点跌下马去。
单看他那样子,裴宋就觉得有趣。桌面上摆着一盆绒花,裴宋挑了朵最硕大的,艳极了的紫色。左眼微眯,直愣愣地就落进了谢亭林的怀里。
谢亭林被这从天而降的紫色绒花吓了一跳,幸而一直拉着缰绳。他抬眸向上望去,只见一位蓝衫男子正倚着窗儿望向他。
只一眼,谢亭林就低下了头,太过华美的一张脸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好看之人。乌眉之下竟是一双灿若桃花的眼睛,眼尾微微上翘,但方才两人四目相对之时,他笑起来,那眼又如月牙一般。但这又不是一张女相的脸,相反棱角分明,鼻梁高得仿佛不像中原人,但又不像一般的夷人那般粗旷,很是精巧。
从前在溪乡,人人都说京都恍若天庭,有世间最雄伟的建筑,最美妙的音乐,最美味的食物,最华美的服饰,却从未有人告诉他,京都人也长得如同仙人一般。
谢亭林不敢再看,只敢捂住自己的心口,怕自己的一颗心儿跳出来。
人总会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裴宋见他的动作,就不由想起二人初见。
上一世,他们是在乐正晞的登基大典上初见。那时谢亭林已是出了名的清流,因处理了几件案子,在民间颇有声望,他有意结交。不曾想,刚走到他面前,谢亭林便涨红了脸,捂住自己的心口。
“谢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色殊艳,意乱之。”说要就急匆匆地走了,徒留裴宋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这人当年是怎么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的,裴宋如今想来,也觉得好笑。
热闹也看够了,裴宋提了几壶酒,便回了王府。一进门,就见乐正晞现在影壁前瞅着那鱼戏莲叶浮雕。
“王爷,这是在等我吗?”
“是也不是。”果真是做帝王的料,讲起话来模棱两可,令人猜不透心思。
“哦!”裴宋说不上来自己对乐正晞什么感情。虽然他大人有大量,明白重生前的债不能算到这一世的头上,如今乐正晞对他委实不错。自己好好待他,说不定以后真能成为明君忠臣。况且自己也活不过二十五岁,活不到乐正晞把自己关进柜子里的时候。
但转念一想,两世乐正晞待他不错,都是凭着他着聪明脑子。两人应是不亏不欠。
“听说你向状元郎抛了绒花。”
白鹭姑娘日日跟在他身后,真是什么事情都同乐正晞说。他狠狠地瞪了白鹭一眼,白鹭却朝着他眯眯笑。
“是的,我抛了。”裴宋思索着措辞,而后道,“寒门之流,多多结交,与殿下也有益处。”
乐正晞抚过荷叶纹案的手一顿,极其自然地接过裴宋手中的酒:“今晚我们赏菊对饮,可好?”
哪有拒绝的份。
月上柳梢头,乐正晞已喝得微醺。他的酒量一向不太好。裴宋看着他迷离的眼,欲言又止的表情,赶紧又灌了他几盅酒。不出所料,乐正晞喝趴下来了。
他俩前世把酒言欢的时候委实不少。裴宋转动手中的酒盏,食指轻轻划过乐正晞的鼻梁。
前世今生,也非一尘不变,前世这个时候,他们该是一对璧人了。那时他大着胆子同乐正晞表达心意,也是这样的月色撩人,竹影绰绰,在乐正晞的脸上浮动。乐正晞一言未发,只将他紧紧拥入怀中。他曾是他唯一的家人、爱人和君王。
“殿下,欠你的,我上辈子已经还清了。”
几日后,封官的诏书便下了。堂堂状元,只可惜无依无靠,陛下就封了个大理寺的小官。
当日,裴宋就寻了乐正晞,调去了大理寺。乐正晞也未过问理由,只说:“大理寺,鱼龙混杂,你需得小心。”
艳阳高照,这地府里过了几百载,哪怕已重活十八年,裴宋还是不适应这样好的阳光。
裴宋一早便穿了件崭新的袍子来到了大理寺,未承想,有人来得比他更早。
“晨安,谢大人!”
谢亭林从层层叠叠的卷宗里抬起头。
京都仙人怎在眼前?今日的日头果然太毒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