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过半,那弯月只散了些冷光从云间透出,洒落青石板街。
依稀能看到一只雄猪兽人拖着臃肿的身体踉跄着逃命。明明四下无人,只有自己的脚步磕磕碰碰传出声响,他却神色慌张,频频回头。
长街并不安静,虫鸣吱哑乱响却盖不过喘气声。他甚至没力气喊救命——何必呢?不会有人开门查看情况,大家好像商量好了似的,全都躲在屋内不作声。
“唉。”
突然传来一声叹息。
“别跑啦,这么晚也出不了城了。”
缺氧,视野昏暗,石阶没入夜色,偷偷绊倒了猪脚,另一面的棱角顺势崩了他的牙,一下子满嘴血腥。他只不管不顾地往前爬,上气不接下气地乱叫:“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一柄短剑直直钉入石板,抵住他颤抖的肩。他只得停下蠕动,蜷缩成一团,官袍的花纹在月光下抖动,白花花得刺人眼。
“仗着山高路远打小算盘,这会儿自信又去了哪里?”
颜奎单膝抵住他的背,呈半跪姿势,缓缓从腰间抽出长剑,慢慢贴近他脖颈另一侧。
“大人冤枉啊,下官......下官绝无半点私心......”
他想辩白,但长时间的奔逃耗费了他太多体力,只能断断续续吞吞吐吐。生死的恐惧自脑门炸开,也没法再组织起有效的语言,他只能努力把头埋低,甚至不敢回头去看那索命的鬼到底长什么样。
将死之人的叫嚷谁又会听呢?
“狠心如阿郎,比算计,你的命还是太短了。”
双剑合绞之势已成,颜奎正想下手,却是敏锐感到后背一阵劲风,长剑反手一划向背后迎去,却不料对方来势一拐,一根长棍勾住他身下人官服的领子,便往外提溜出去。
变故太快,颜奎当下的姿势很难有所动作,右膝还因为失了支撑使不上力,便干脆撒开短剑,右手撑地翻滚一圈重新站起身来。
来人一身黑衣,劫走他的目标后轻飘飘地退进了檐下的阴影里,长棍灵活地把罪犯勾到身后放下。短剑还立在三人之间,颜奎只得握紧手中长剑,身子伏低,准备进攻。
“颜家小子。”颜奎本不打算多话,这爽朗的声音却让他一愣。
“槐叔,把朱贺交出来,君如不想与你为敌。”颜奎执剑的手往后一背,长身而立,已生不出敌意。
他口中的朱贺还在黑衣人背后瑟瑟发抖,双手攥着救命稻草般死死扣着黑衣人的袍子,嘴里尽是一些“冤枉,饶命”的字眼。
“理由。”徐槐却没撤架势,长棍直逼短剑,好似随时能把那柄短剑击飞。
“槐叔,造反自立何须多言,难道您愿拥戴他么?”
“大王的命令?”徐槐嗤笑一声:“小子,我倒是没想到,你当真是这狠心刽子手。”
颜奎皱眉。
“您何必拐弯抹角,君如既来缉杀,自是领受君命。”
“却不知是大王活得太滋润了,转头忘了本,还是这年头身居高位就能草芥人命了?”
“您这又是何意,阿郎为国为民日夜操劳,收到景家上书立刻遣君如来缉杀,怎会成了忘恩负义之流。”
徐槐沉默半晌,突然立棍上前把短剑踢出,颜奎挑眉,顺势接手。倒是苦了朱贺,本就死死攥着徐槐的衣角,被拉扯着又跌了一跤。
“小子,把他护住了,跟我来。”徐槐转身把朱贺扶起来,示意颜奎也来扶住这个已经腿软走不动道的。颜奎心下疑惑,但还是收了剑抬脚跟上。
吓懵的朱贺身子绷老实了,嘴里却一个劲儿小声嘀咕,颜奎有点担心这样子治好了也会流口水。
没走两步,二人对望一眼。徐槐蹲下身,待颜奎把人往他背上一抬,三步并作两步隐入了暗巷中。颜奎回身走到月光下,一脚踩上短剑没入石板的痕迹。
“将军!”
两个黑衣人自屋檐跳下,单膝跪在颜奎身前。
“府上只留了那些打手,看来有人走漏风声,一家老小都提前跑掉了。
“罪人往城南跑了,你们往其他方向排查,顺便查查罪人一家何时逃的。”
人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单独跑的吗?传说中的刽子手能失手?黑衣人看着颜奎脚边的血迹二脸懵逼。
“是。”黑衣人心下疑惑,对视一眼,但也不敢耽搁,赶紧低头领命,起身行礼后便去了。
至于离开后会有什么小九九,就只有他们俩知道了。
看着黑衣人远去,颜奎轻呼一口气,遮掩痕迹的脚碾了碾,朝城南而去。
槐叔,你可别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夜终于安静下来,除了长街上直插入土的坑和无人清理的血瘆得吓人。
.......
颜奎和李昂瞻自小便在徐槐府中习武,院中陈设也一如当年不曾改变。颜奎翻进院落后便轻车熟路地摸到堂屋。
“槐叔。”
“进来吧。”
煮好的茶散发出清香,看样子徐槐已等候多时。颜奎入座,举杯小抿一口,顿时感觉香气通遍全身。
“诏书如何写的?是不是贼子朱贺自立门户意图谋反?”徐槐屈指揉了揉眉,伸手要诏书。颜奎赶紧摸出来递过去。
“卓家传的消息,阿郎本也不太信,但柳家也派人放了话,我便奉命来收人头。”颜奎眼瞅着老羚羊的眉头越皱越深,心下不安起来,“槐叔可是知道什么内情?”
徐槐冷哼:“内情算不上,离原的乡亲们都知道。卓柳两家仗着基业大只手遮天欺压百姓,税收压得大家伙喘不过气,衙门和他们串通一气。朱贺真心为民,不愿勾结,被参了一本。”
颜奎惊起。
徐槐收拢了诏书,丢还给他:“收好了。”
“之前听说刽子手是一只血豹,我还不愿信是你。如今看来,你做的杀人勾当还真不少。”徐槐也起身,摇头叹道,“也是,大王的身侧,也就你最得器重,做这些不见光的事情再正常不过。”
颜奎是信徐槐的,不然两人现在也不会坐一个屋说话。
血豹血豹,人血饮多了还能叫赤豹吗?
刽子手。
颜奎这么些年来从未觉得这个称呼如此刺耳。他曾心甘情愿为阿郎扫清阻碍,因为他的阿郎值得,那些与之对立的恶,他从不怜惜。可如果错杀......如果朱贺是如此。不,他心知没有如果,槐叔为越国鞠躬尽瘁这么多年,从小到大跟随着习武的经历也告诉他不得不信。
他曾沾过多少无辜的血?他甚至不知道。
徐槐却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小子也别太往心里去,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料定你也并不知情。”
颜奎转头,手里还捧着那封颠倒黑白的亡命符,好看的眼一片涣散,却是失了焦。
徐槐叹气:“我知道你们感情深厚,但是颜家小子啊,说我相信大王概不知情那肯定是假的……”
阿郎?
“乡亲们都只道是大王坐上了位置便只顾享乐,忘了我们这些乡里了。大王那边到底什么情况,还是得你多多留意啊。”
颜奎沉默着收好了诏书,手却在抖。
“小子,要是信我这番话,听我的,咱们找许老头雕一个猪头呈上去,保准没人看得出来。”徐槐笑着拍他背。
“要唬住朝中百官,这能行么?”
“喂喂喂,小子你这么说许老头可要不高兴了啊。”
颜奎也笑,笑得大大的,笑得毫不勉强,笑得骂了一句脏话。
“那朱贺一家老小......”
“放心,我还有些路子,收到消息便让他遣散家丁,一家老小去别处隐姓埋名了。”
颜奎反而又笑不出来了。
刽子手。好狠的心。
从前你有让多少好人家破人亡?
颜奎出门,入眼却感觉一阵陌生,差点不知往何处去。他从怀里摸出影卫联络的信号弹,照亮了半边天。
“将军……”
“不用找人了,你们即刻回上羲,遇上大王便说朱家已悉数抓获。”
“将军这……”两人再没了之前偷摸的顾忌,明目张胆地互相飞眼刀。
颜奎把兵符解下来丢给他们:“听令!把这个也带上,大王不会为难你们。”
“是。”
望着两人离开,颜奎却在原地杵了好久。他本想风光地回颜家住几日,现在却有些迈不开腿。
阿郎,你到底知道什么情况么?
……
“鹿离便替下唐谢过徐老了。”
屋内,雀兰的香气仍久久不散。
“这下唐至宝,若您喜欢,明日我再差人送些来。现下倒还随身有些,便先赠予您了。”
无角的鹿从怀里掏出一个檀木方盒递给老羚羊。徐槐打开,拂去表面的一层雀兰叶,下面是一些文书。
“先生客气了。”确认过内容,徐槐收起文书放好,“本也是我们大王的意思,该是越国感谢下唐相助了。”
赤鹿笑着出了门,和血豹相反的方向。
……
颜奎丢了对身体的控制,或者说他现在不愿再按自主意愿活动。从前杀人的情景不断浮现,他脑子里现在一团乱麻,从朱贺到第一次参战时面对的盘羊,能叫出名字的,不能叫出名字的,全都倒在他面前。
一片血泊。
他从未因杀人彷徨过,但是,有多少人是像朱贺一样蒙冤的?他却不敢再想,那些求饶的表情,怒视的表情,坦然的表情……那些他曾经以为无需在意的脸,突然间如潮水般涌来把他的脑子搅成一团浆糊,搅得他无法再深入思考。身体的本能一直维持着呼吸,他却总觉得喘不过气。
恍惚间,短剑从袖中掉落,掉在地上发出声响,他赶紧循声抓去,紧紧握住。锋利的剑刃在他右手掌心划出一道血痕,疼痛刺激得他终于找回一线清明,蜿蜒的血迹却又让他想起朱贺那张摔得满是脏污的脸。
何必纠结他们是否无辜呢?刽子手的称呼不就是答案吗?
刽子手。
如果他回回惩奸除恶,手下亡魂个个罪大恶极,哪会落得这样的名号。
血豹红着眼睛,努力聚焦,才发觉自己无意识下走到了颜家门口,头顶上硕大的“颜府”二字几乎刺痛他的眼。
儿时走了多少遍从徐府回家的路,以至于身体到现在念念不忘?
不,是他一直怀念着那段时日,怀念着那时年幼的君如和阿郎,怀念着那两颗年轻的,紧贴着跳动的心。
他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疏离?
他像很久以前一样去敲那扇门,这次却那么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