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这里是永宁宫,不得入内。”
永宁宫也曾盛极一时,但随着李昂瞻迁都上羲,留作了方便祭祀时落脚的行宫,渐渐冷清。
赤鹿嘴一抽,从怀中摸出一枚令牌向拦路的老牛示意。后者用油灯照了又照,才看清上面的字样。
御令。有越王的特殊纹饰。
噢,是个人物。老者移步:“姑娘随我入偏殿暂住吧,大王目前还没到。”
“月黑风高,老人家也该去休息了才是。”
姑娘?你才姑娘,你全家都姑娘。可恨这次跑腿正好换角。
——
颜父是第二天才见到颜奎,二话不说把人拎进了祠堂。
“跪下。”
颜奎心有歉疚,也不辩白直直跪下。颜家祠堂他跪过许多回,大片的牌位没有给他压迫感,反而让茫然的他稍稍回神。
“列祖列宗在上,伯兰教子无方,才让奎儿奔赴沙场。今日他发誓永不再参军,恳请在天之灵佑奎儿平安。”
颜奎猛地抬头:“什么?这个誓我不会发。”
“胡闹,你从前怎么跟爹说的?”颜父怒视。
......
“爹,我们越国为何偏安这一隅之地?”
“越国不大,是为固守这方净土。奎儿啊,我们颜家世代相传祭祀通天之术,聆听天意,顺应天机。上天念在越国一片赤诚,佑我河山。”
“越王不为分食天下,只为越国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乃大智。”
颜奎似懂非懂:“爹,日后孩儿也要继承祭祀之术,做护佑越国的大英雄。”
“如次甚好,甚好。”
......
“二十多年来,爹又何尝教授孩儿祭祀问卜。”
“孩儿如今虽不事祭祀,但保家卫国这一条,君如问心无愧。”
习武从军,他唯一的倔强唯一的荣光。在人生面临全盘否定岌岌可危之际,他必须抓紧那一丝肯定,才不至于失去方向。
“满口胡言。”颜父气急,从堂上取下戒尺,狠狠下手,“你知不知错,知不知错......”
“参军一事,我何错之有?“背上传来阵阵疼痛,颜奎却挺直了背始终不肯弯下腰。没胆子起身不是因为孝,而是他心中有鬼。他信阿郎身居高位毫不知情,只能谴责自己,即使他先前尚且奉命行事毫不知情。有些事做了,错便是错。他只能祈求从前他剑下的每个亡魂都是罪该万死。
颜母匆匆赶来,屏退了门外的下人,冲进门将颜奎挡在身后:“君子别打了,别打了。奎儿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又何苦这般责打他。”
颜父左右都下不了手,冷哼一声,戒尺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颜奎却不依不饶:“爹从未授予孩儿问卜之术,孩儿自当另寻他法,有何不可?”
颜父气急,指着他瞪圆了眼:“你看他你看看他。”
颜母只得继续当和事佬:“奎儿也别说了,君子不教你实乃......”
“娘子!”
“君子!这事瞒不了一辈子,奎儿早过及冠,该告诉他了。”
争执点突然转变,颜奎有些错愕,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祖训,颜家有两条祖训乃口口相传。”
“第一条无人不知,不用阴台祭祀,第二条却是,不用左手祭祀。”
“若是有后人生来不详,惯常左手,不得学习祭祀问卜。”
一阵沉默。
颜奎转头看向那一众牌位,心里绷紧的弦终于断了。他的坚持忽然变得可笑,连数百年前的先祖,也要否定他的存在么?
颜父叹气,轻声叫上颜母离开。颜母将要关上房门,门内突然有人开口。
“爹,娘,孩儿不孝。”
颜母红了眼,阖上房门快步离去。
“倘若生便是罪,君如又如何弥补这罪孽?”
他虔诚地叩拜,轻轻发问。
“若回到一切的最初,君如坦然赴死,是否便会不一样?是否越国再无刽子手?是否……”
是否爹娘再添新丁,一切尘埃落定?
他不敢问这下一句。
颜奎整整一天长跪不起,却没人告诉他怎么回到过去,也没人告诉他要如何赎罪。
饥饿引得头脑发昏,他抬眼看去,恍惚间一众牌位似乎围着他打转。他狠狠掐了下大腿再看,却是全都在原位,无一例外。
他终于起身,跪麻的腿让他趔趄了几步。撑着缓了会儿,他才慢慢推开房门,靠在一边打盹的小厮惊醒。
“公子,家主怕您想不开,命小奴彻夜在这守着。饭菜是晚上夫人叫人送来的,小奴就一并看着了。您的房间白天已经洒扫过了,要不给您提到房间里?”
“明早交差你就说一切都好。”颜奎摆摆手,打开食盒匆匆刨了两口便翻墙离去。
“唉公子……”
——
鹿离这会儿正要入睡。他今天本着尊老的传统美德还是耐着性子听某只老牛念了一整天姑娘。
就这几天而已,他想。就这几天。
不过,还挺想念下唐的夜色。
他取过符节,就着油灯微弱的灯光抚摸毡毛。这毛都是武义侯的,他回忆起烈日下把秃掉的尾巴紧紧缠在腰上死活不肯露出来的大狼笑出了声。
可怜的周武侯,远在商丘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想着念着,鹿离再也睡不着,套上衣服溜出去看月亮。
明月皎皎,福泽千里,既照亮了离原,又不会吝啬少给商丘一丝一毫。
“也难为古人总是对月寄情了。明月遥遥,阴晴圆缺尚且自顾不暇,又怎会替人传达思念?”
难为谁?谁为难?鹿又不是狼,又看什么月?嚎什么嚎?
颜奎本想摸进李昂瞻曾经的寝殿,结果刚翻过墙就和鹿离打了个照面。
“颜将军?”
不期而遇。
——
颜奎在宫里睡了一晚。
想着早些回家给父母请安,颜奎直接对着鹿离下榻的殿门作别,踩着宫墙就出去了。
实打实的原路返回,昨晚哪面墙翻出来的今早还是从哪翻回去。颜父携了颜母正往外走,迎面撞见他翻进来。
好事成双,颜奎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挂不住。
颜父挑眉:“昨晚哪去了?”
颜奎拱手作揖:“爹,娘。”
颜父上下打量他:“生得好好一男儿,有门不走却翻墙,成何体统?”
颜奎说不出话了。
好好一男儿,是多好?好到他二十五年达不到。
颜母不忍,催促道:“君子快走吧,早些前去早做准备。”
颜父又说:“还有三日便是二八祭,这几日你若无事,还是练练八仙吧。”
颜奎抬头,看到颜母朝他使眼色。
这是颜父在服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他始终是颜家人。
“是。”
此时,城外。
“大王,离原到了。”
李昂瞻掀起马车的帘子。一双金黄最先夺人心魄,似是不满阳光强烈般微微眯起,锐利却慵懒。
“离原倒不似从前热闹了,往年站这个位置,还能听到煮茶的卖吆喝。”
“看来卓柳两家的动作还真不小。”
———
《谛听》。安淳子最富盛名的曲子,如今却只有半首得以流传。后世的人们巧妙地将这半首融进另外的曲子,成了祭祀仪式上最重要的一环。
八仙颜奎是会弹的,作为少数颜父愿意教他的家族技艺,他曾日夜练习,却求不得更多。
一边弹,他的心思却飘向永宁宫内的对谈。
“天色已晚,将军前来所为何事?”
“先生,你说,剑为何生?”
“生,为杀伐;兴,为守护。”
“那难道杀伐才是本真?”
“不然不然。剑是死物,何谈本真?取决于用剑者的念想罢了。”
“意欲守护,却徒增了杀伐,这又何解?”
赤鹿却拱手向天行礼:“人生在世,总有事与愿违,也有太多身不由己。你看这天,我刚向它行礼,它可理会我?你问问它,杀为何生?它可理你?它哪日心情不好,或旱或涝一念之间,心情好那便风调雨顺。可它一样有太多身不由己。它慈悲为怀,具好生之德,却止不住生灵间相互屠戮;它嫉恶如仇,天雷滚滚,却劈不中那穷凶极恶之人;它被所爱的世人祭祀,却只能高挂穹顶,庇佑不得。可它依旧情由心生,任由浮云穿身过,承载日月星辰,千万年如一日,不论世事变迁,就因它顺应本心,方才长长久久。将军,人虽胜不得天,要顺应本心却又有何难?不妨放下对错,不过一时被浮云遮蔽,难道还能被蒙蔽永生永世?”
他想了想也是,两年前参军不就是顺应本心,逃出了颜家。若非如此,却不知如今会是什么光景?说不定他还在家中傻傻等着继承家业。
他想起他说:“阿郎,我执剑护你周全。”
那人笑:“好,连臻相信你。”
两个春秋,他守那人坐上那个位置,还迷迷糊糊上了那人的榻。
“嗡。”
突兀的一声,颜奎大惊。
八仙状似箜篌,却只八根弦,最内侧的一根直弦用作定位调整及调音,忌讳用于弹奏,其余七弦倾斜交错,音色尤为奇妙,制作方法也是颜家世代相传的秘密。
据传安淳子误触过一次直弦,当天却被狮鹫闯入府中残忍杀害,府邸被纵火,烧到最后尸骨无存。
颜奎取剑斩了这把八仙。剑弦相划,发出极难听的声音。来报信的小厮吓了一跳。
颜奎偏头:“何事?”
小厮忙低头行礼:“公子,许师傅请您议事。”
颜奎收剑,注意力被右掌裹紧的白布吸引一瞬——下人刚上过药。
许久不弹,右手还是生疏了。
“你带人把这些收拾了,去琴房取一把下八仙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