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铺水,半江朱红。
河畔柔风拂过岸边垂柳,柳枝轻摇,又缓缓抚过坐在脚边的少女身上。
“我不认识王芷瞳,也不明白师姐说这些究竟何意。”
阿瞳平静的声音仍旧回响在耳畔。
阮玲玉出神的坐在树下,她唇畔紧抿,手中不自知地揪着一截柳枝上的碎叶。
她想不通,为何有人能如此放纵自己的堕落。
可若是说阿瞳堕落,她又能为了肺脏之事甘愿去行偷盗之举。
她这个人谎话连篇,出口的话即使不打草稿,也会让人因着那张诚恳无比的脸从而信服她的话。
而阮玲玉瞧得清楚,当她说起自己记在心中许久的往事时,阿瞳原本透着紧张的神色顿时静了下来。
静默的就像是阮玲玉在说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一样。
她是真的忘记了“王芷瞳”这个名字。
即便是右手上没由来地出现一道浅淡疤痕,她也没有去探究,去在乎。
阮玲玉双手折起柳枝,心间萦绕的惆怅又加重了几分。
看着阿瞳那双对往事全然漠视的眼睛,不知为何,她忽然生出了一股畏惧感。
现如今的阿瞳,境界飞升与她遥遥无期,就似是被随手丢弃在仙山一般,任由她自生自灭。
阮玲玉虽不知她的过去,但凭借当初在秘境中她不顾一切,急切要离开秘境的模样,也能揣测出几分缘由出来。
命运造化,她是遂了心愿,却也失去了初心。
琉璃秘境就如同天道化身,它会在最初便解决掉那些意愿过于强烈的人。
修仙之人需心性沉稳,方能保仙凡两界长久安宁。
垂坐了整个下午,她这才终于说服自己接受天道命定这件事情。
不止这些,还有那件占据心头,只要一想起来就令自己心烦意乱,久久不能释怀的事情。
如今阿瞳所说的话真假难辨,但有一件事却是确凿无疑。
是真的有人从她手中“狡猾”地骗走了太极灵玉。
当时贺溪亭已然下山,李怀瑜又身受重伤,何皎与杨隐为了他和那株枯萎的酴醾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
唯一有空闲和时间去讨回太极灵玉的,便只剩下霁薇一人。
自从被贺溪亭的阵法困在仙山时,收到了何皎给她的传信后,那抹烦躁郁闷的情绪,便如乌云般瞬间积压在她心头。
她拼尽全力想要抛诸脑后,可每到闭目之时,那些自己曾努力不去在意的画面,却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修炼反噬那日,他轻手轻脚地抱着小师妹,生怕用错了力。
去仙影崖闭关前,他托白榆长老种下三百株菩提花。
玉琼小苑相聚时,他不经意间地偷瞥;险些从树上摔下时,他急得用身体去接。
这次除祟归来,他第一时间去的,是有小师妹在的吹雪宫。
这一切,阮玲玉都历历在目。
起初,她以为只是自己多心,可渐渐地,所有细节串联起来,让她再也无法忽视。
她不得不去接受,她喜欢的师兄,他的心思他的目光,早就不属于她一个人的了。
“啪嗒。”
一截断柳忽而随风落入湖畔,轻轻掠起几珠水滴,溅在岸边的青石上,瞬间又消失无踪。
阮玲玉静静凝视着湖面,水波涟漪在眼前渐渐平息,那颗曾因纠结而沉重的心,仿佛也随着断柳沉入湖底,从此再无波澜。
师妹待她一片真心,而她也应当以真心相待。
同门之间,谁心悦谁、谁又不心悦谁,本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事。
她既能接受天道命定,自然也不会因求之不得而轻易迷失自我。
“师姐,快过来呀。”
日暮黄昏,玉琼苑内香气四溢,霁薇端着一碟小菜出来后便见阮玲玉静悄悄地走了进来。
“师姐,跟我过来一下。”
霁薇一脸神秘地上前拉过她的手,二话不说就将她带进屋子里。
“怎么了?”
霁薇却是不答,直到两人走进里屋的梳妆台前,她才转首道:“师姐你先闭上眼睛,不可以用灵识哦。”
阮玲玉尚未见过她这般俏皮活泼的模样,便依言闭上了眼睛,“师妹到底准备了什么,弄得这般神秘。”
话落,耳畔便响起一声木匣轻启的“吱吱”声,阮玲玉正凝神辨认着她的动作,谁知下一刻,手中却突然一凉。
沉甸甸的玉质落在指尖,令她不自主地轻轻摩挲了几下。
阮玲玉睁开双眸,便见一块润泽光洁,洁白无瑕的玉环静静的出现在掌心。
“这……”
饶是她早已知晓太极灵玉的去向,可当这久违的宝物倏地出现在眼前时,心中仍不禁涌起一股暖流。
“你还系了新的穗子。”阮玲玉面露喜色,颇为爱惜地用指腹摩挲起玉环的纹路。
“师姐喜欢吗?”
霁薇略一歪头,笑眼盈盈地瞧着她的反应。
“喜欢。”
阮玲玉忙点了点头,眼角泛起水光,忽然伸手抱住了眼前的少女,欣喜道:“小师妹,你真好。”
霁薇并未意料到她会有如此反应,心中只觉这枚玉环对她而言看来十分重要。
她缓缓抬手轻拍了两下阮玲玉的后背,正欲开口时却突然听见门外有人大喊了一句。
“师姐!她俩躲在屋子里搂搂抱抱呢——”
李怀瑜故意拉长语调,在门口揶揄笑道。
“让他烦死了。”
阮玲玉旋即松开双手,悄声嘟囔了一句便快步走出房门,抬手就是一劈。
李怀瑜迅速旋身躲开,忙道:“喂,有你这样对待同门的吗?”
“同门嘴巴欠揍,我打一顿以正风气,有什么问题吗?”
“啊呀,打人不打脸不知道啊!”
“那抱歉咯。”
“啧,你们两个上远一点的地方打去。”杨隐刚斟上一盏般若酒,还未举到唇边便被李怀瑜猛地抢了过去。
阮玲玉即刻挥出灵力挡下泼来的酒水,嗔道:“师姐!李怀瑜他暴殄天物!”
李怀瑜不甘示弱道:“师姐!阮玲玉她打你花圃里的花!”
两人吵嚷个不停,同时唤出法器打向对方,赤红发带将双刃弯刀缠着严严实实,李怀瑜双手扯着刀柄,而牵着发绳那端的阮玲玉也不肯相让。
“唉。”杨隐轻叹一声,而后抿了口酒,朝身旁的霁薇笑道:“好久没喝到你师姐亲酿的般若酒了,要不要先尝一尝?”
霁薇瞥见不远处剑拔弩张的两人,面色透出几分担忧:“不管一管么?”
杨隐略微侧头,语气闲散又意有所指道:“咱们都管不住的。”
霁薇唇角一撇,就在她心中纳闷之际,眼前僵持不下的两件法器统统泄了力。
赤红发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将阮玲玉两人绑在一起,而双刃弯刀却“唰”地从霁薇眼前掠过。
她顺势望去,便见贺溪亭默然隐去弯刀踪迹,面色沉静地走了过来。
“师兄……”
她刚要开口,贺溪亭却抬手截断她的话:“无规矩不成方圆,让他们这样待一会儿,也算是以正风气。”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霁薇瞥了眼被强行绑在一起、仍旧互相踩脚的两人,悄声嘟囔道。
月明风清,花影扶疏,霁薇坐在何皎身旁,边啃着排骨边瞧着对面不停拌嘴的两人。
他俩好不容易被师姐救下,谁知这刚坐下来又开始吵吵嚷嚷。
“你干嘛坐我这边啊。”李怀瑜嫌弃道。
阮玲玉挽住何皎的胳膊,继而朝他翻了个白眼:“少自大了,我过来是找师姐的。”
闻言,李怀瑜扫了眼桌上的几人,随后眉头微挑,调侃道:“平时你不是总爱和大师兄坐在一起?怎么,现在良心发现,想给师兄腾出点清净地方了?”
阮玲玉“嘁”了一声,“要你管。我爱跟谁就跟谁。”
何皎这时扑哧一笑,抬手拍了拍阮玲玉的胳膊,“好啦。今日做了你最爱的排骨冬瓜汤,快些尝尝。”
“还是师姐对我最好啦。”
话落,只见阮玲玉搂得更紧,甚至还猝不及防地亲了何皎一口。
李怀瑜连忙抬手扶额,啧啧叹道:“没眼看,真的没眼看。”
霁薇见他二人一来一回吵嚷的厉害,忍不住笑出了声。
碗中的排骨汤将要见底,还没等她起身去盛,贺溪亭便自然而然地从她手中接过碗碟,盛了满满一碗。
“多谢师兄。”霁薇娇俏着朝他眨了眨眼睛。
“听闻小师妹踏入金丹境界了?”
霁薇看向对面的李怀瑜,点头笑道:“对。”
“哎呦,”李怀瑜似是想到了何事,感叹道,“那小师妹这不是刚回仙山就又要离开。欸,忘记问你们了,此行下山,凡间如何?”
话落,却是见桌上的几人噤声不言。
李怀瑜连忙蹙起眉头:“难不成凡间的战争还未结束?”
“没有,凡间一片安宁,早就没了战争。”杨隐替他斟满了酒,状似随意地答道。
“是呀,百姓们都安生乐业,我们还喝到了他们酿的酒呢。”霁薇捧着碗,接了话头。
见此,李怀瑜没再多问,只是轻蔑地撇了撇嘴,嘟囔道:“真是郁闷。若不是因为这只鬼眼睛作祟,我早就能同你们一道去游历了,哪用在这破院子里从日出数到日落。”
霁薇弯眼一笑,提议道:“要不然等我下山历练回来,我们便找个由头再一起下山?”
“好啊,我也在这山中待够了。”
“说起下山历练,师妹打算何时去寻琉璃仙珠分派任务?”
霁薇思量了片刻,“我想这两日便去吧,毕竟早去早归嘛。”
“也好,早去早归。”何皎指节轻缓地拍了拍她的胳膊。
杨隐这时与贺溪亭悄然碰杯,酒水饮尽,他咂了咂嘴:“入道十年踏入金丹,我看啊,师妹不日就能撵上我们了,到时候该我们尊称你一句师姐。”
他嗓音中染上些许醉意,一句玩笑本不用当真,但霁薇却连忙摆手。
“不不。在我这里,师兄师姐永远都不会变,而我,永远都会是你们的小师妹。”
微风拂过,梨花轻飘,贺溪亭满含柔意地捏起落在她肩膀的浅白花瓣。
两人眉目传情之时,阮玲玉猛地灌了口酒,没忍住打了个酒嗝,语气醉醺醺地:“师妹说的对,我们……永远都不要变。”
“你今日是怎么了?一个人默不作声地一直喝,即便是有醒酒咒也不能如此吧。”李怀瑜倚靠在凳上,故作嫌弃道。
而阮玲玉扶着酒盏,眼神愈发迷蒙,抬指在他面前一划,“要……你管。”
闻言,李怀瑜默然翻了个白眼,“嘁”了一声。
何皎见她如此,心中思量了片刻,随即望了一眼对面的杨隐。
杨隐瞬间心领神会,忙不迭地端起酒盏,朗声道:“来来来,咱们干了这一盏!愿仙山往后风平浪静,再无波澜,也祝小师妹此番历劫顺遂,早日归来。”
话音方落,李怀瑜便拉着身旁的阮玲玉一同站起身来。
“叮。”
瓷器相撞,酒入愁肠,化作一股股暖流,所有的惆怅与不安全都被尽数消散。
酒过三巡之时,身旁的李怀瑜趴在桌上梦呓不断,阮玲玉一手托着腮,醉眼迷蒙地打量起四周。
此刻桌上只剩下她与李怀瑜,除了身后花圃内交谈的何皎二人,竟不见其他人的影子。
她直起腰身,目光四处扫量,可空荡荡的院子,连一丝影子都不曾留下,哪里还有他们的踪迹呢。
“……”
刹那间,阮玲玉只觉心中像是被掏空了似的,酸涩直往喉咙里涌。
她无力地将身子伏在桌上,那身本就艳丽的衣衫,红袖在桌上轻轻一蹭,竟逐渐被晕染出几分暗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