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薇的手腕不自知地猛然一抖。
在她为数不多的后宫日子里,景昭仪所育的小皇子不过五岁,论皇帝对其的喜爱程度也远不及中宫之子。
寥寥数载,竟想不到会发生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
“景……贵妃娘娘后有大将军府,而太子殿下年岁尚小,皇帝陛下为何如此着急?”
闻言,梁饮月连忙垂下眼眸,俱是不语。
霁薇瞧她这副模样,心中顿觉鲁莽。
一时心切,竟忽略了此处并不是能探讨皇亲贵胄之地。可眼下,梁饮月却是最快能打听到景老将军的唯一线索。
思及此,霁薇不动声色地清了清嗓,压低声音道:“梁掌柜,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手上突然一沉,梁饮月指节微动,神态自若地揣起双手。
“大将军一片赤子之心,为显国出生入死,且又不贪图名利富贵,早在十年前便解甲归田,回了县城。这样为国尽忠,效力一辈子的肱股之臣,陛下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十年前?”霁薇迅速捕捉到她话中的信息,追问道:“大将军十年前便不再出征……那楼兰犯境时,又是谁守住了疆土?”
提及此事,梁饮月面上倏然浮现出一丝哀愁:“自然是昭毅太子领兵出征。”
见她话中隐含他意,无需多问,霁薇也能猜出几分真相。
昭毅太子……
在她离开皇宫前,中宫的势力便已如日中天,虽说那时还未立下太子,但后宫众人的心中也早就有了人选。
只不过,在她离宫之后,前有公主霁娴幽禁佛寺,后有待封储君战死沙场。
这般想着,霁薇不禁在心中暗叹一句,世事无常。
戌时三刻已到,画舫即刻便悠悠缓缓地驶离岸畔。琵琶古笛接连奏起,相交织成一曲婉转清扬之音。
霁薇转首望向绮窗外的光景,月色旖旎,岸边人影绰绰,花灯飘荡江面,被画舫牵引出的波纹晃悠悠地推向不同的道路。
过了须臾,她收回神思,舒然笑道:“走在城中时还未曾有何感触,而如今瞧着这些灯火一寸寸游移在眼前,竟觉得像是置身梦境一般,叫人沉醉。”
梁饮月在她身旁伴着,嫣然一笑,随后又听她道:“三雅居中唯有醇楼的船可渡淮江河,可见其在荔城的地位。方才与掌柜聊了许多,反倒令我心底生出来几分好奇。”
梁饮月疑惑道:“不知姑娘好奇何事?”
“说来惭愧。”霁薇脸上浮现出几分羞臊,“进城时我便听闻荔城来了位贵人,只是当时并未多想。可现在知晓那人竟是天潢贵胄的太子殿下,心中不禁起了些念想,只盼能远远瞧上一眼殿下的风采,也算此生无憾。不知掌柜可否帮我这个忙,我定不会上前打扰,只远远看上一眼,便足矣。”
话落,只见梁饮月的笑意,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消减下去,转而换上一副为难之色。
霁薇再次覆上她的掌心,将沉甸甸地两锭银子塞进去,继而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脸。
梁饮月攥着手中之物,转眸四下望了眼。此处包厢寂静,来往人迹稀少。
她站在原地思索了好一会儿,这才再度揣起手。
“今日与姑娘有缘,我愿帮这个忙。只是姑娘可要切记自己所说的话,不能出现任何差池。”
霁薇忙举起三根手指,肃然立誓:“我以苍天为证,定会遵守方才所言。”
观她面容如此认真,梁饮月便更安心了些。
太子明日的行踪迟早会传扬出去,这城中人多嘴杂,提前告知她,想来也不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明日卯时三刻,殿下会亲自前去长湖岛,欣赏离枝盛景。姑娘若真想看,今夜提前游船过去便是。不过这岛上已是守卫森严,姑娘远远在岛岸边,倒也不会出什么事。”
“长湖岛……”霁薇口中呢喃着,随后扬唇一笑:“多谢掌柜。”
画舫已开,梁饮月见了她没了再搭话的兴趣,便以处理船中杂事为由款款离去。
她走后不久,有窗外夜景相伴,霁薇在不知不觉间将壶中茶水一饮而空。
看着倾斜的紫砂壶中一滴一滴艰难地掉落水珠,霁薇忽觉无趣。
她放下茶壶,随手端起一碟糕点,起身向外走去。
画舫内陈设精致,四壁皆以沉香木雕花作为镶饰,雕工细腻,花鸟虫鱼栩栩如生。
霁薇从婢女手中讨来一碗甜羹,缓缓迈着步子,晃悠悠地穿过人群,来到画舫外的望江台。
江面铺满花灯,边城灯影如昼。霁薇迎着微风,正打算寻一处僻静角落,好好欣赏一番边城夜色,却不成想被突然闯出来的孩童撞翻了手中瓷碗。
整碗甜羹淅淅沥沥地撒了两人一身,那孩童见自己的新衣被甜羹泼湿,当堂便嚎啕大哭,闹出不小的动静。
周遭游览的众人闻声而望,只见一妇人急忙跑到哭闹孩童面前,低声哄着他。
转眼间,梁饮月便带着婢女闻讯赶来,即刻派人收拾起残局。
婢女捏着帕子想要替霁薇擦拭衣袖,但被她委婉回绝:“多谢。我自己来便可。”
“姑娘和小公子的身上都已脏污,不如先随我回阁换件衣裳?”梁饮月提议道。
霁薇悄悄攥了攥沾上甜羹的黏腻双手,只得颔首应下:“也好,劳烦梁掌柜了。”
哭闹孩童的母亲缓缓起身,面色温和地朝梁饮月道了句谢。
插曲结束,望江台好事探量的心思与目光也随之散去。
而在僻静角落的某位风流倜傥的贵公子却是紧盯着离去的几人身影,神情肉眼可见地显出几分浮躁。
高鸿站在乔装打扮后的太子身侧,唇畔紧抿,偷偷打量着他的面色。
霁晖一记眼刀射来,他立刻躲开视线,不敢发出一丝动静。
画舫雅间,梁饮月只用目光便丈量出霁薇的身段,甚至还十分贴心地寻来同她换下的那件薄绿裙衫样式相似的衣衫。
剪裁有致的上等衣料恰到好处地包裹住霁薇纤细柔美的身姿,将她丰姿绰约的曼妙身材展现得淋漓尽致。
霁薇站在铜镜面前,望着镜内鲜少有如此妆扮的自己,眼中不禁闪过几分欣喜与好奇,忍不住捏起裙摆轻轻转动。
然而顾影自怜片刻宁静还未足够,门外便传来一阵令人闻之悲泣的哭喊声。
“宝儿乖,等咱们回了家,母亲就给你把衣服洗出来。你看这里的姐姐给你送来的,不也是件新衣裳么?”
一出内阁,霁薇就见方才那对母子正坐在外间的贵妃榻上,母亲轻轻用手顺着孩子瘦小的后背,附在他耳边呢喃安抚着。
饶是她千哄万哄,宝儿悲伤的哭泣仍不消减半分,反而在母亲的关怀下哭得越来越伤心。
“我、我就想穿新、新衣服……我我就想要穿那身衣裳……”
母亲无奈叹了口气,耐着性子,柔声哄道:“可现在咱们都在这船上,一时半刻也走不了呀!宝儿听话,等船靠了岸,母亲立马就带你回家,好不好?”
闻言,宝儿更是不愿,旋即便嚎啕一声:“我不要!我现在就要洗,现在就要洗!”
“眼下在船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地的,上哪去给你洗?”眼瞧自己费劲口舌,可儿子一句都听不进去,母亲终是被磨掉了耐心,连同语气也加重了几分。
察觉出母亲的不耐,宝儿顿时扯着嗓子大喊起来,哭得更加严重。
妇人看着如此闹腾的儿子,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怒气,抬掌便要拍在他的身上。
然而刚举起掌心,她却突然停下了动作,满腔怒火瞬间消散,最终化为声声长叹。
宝儿是自己千娇百宠给娇养大的,她又怎能忍心下手,在儿子身上留下印记呢?
就在她一筹莫展,对此束手无措之际,五把剃掉果核的离枝蓦然出现在了眼前。
白嫩晶莹的离枝被串在一起,像是别样的糖葫芦般,即刻便吸引了哭闹孩童的注意力。
霁薇俯身蹲在宝儿面前,将五把果串塞进他的手里,明眸善睐,笑语嫣然道:“小朋友,拿到这束荔枝花可就不能再哭鼻子了。”
宝儿抽泣着身子,糊满泪水的眼睫微微阖动,哭腔断断续续:“这、这可以……吃吗?”
霁薇笑着点头:“当然可以。”
说罢,她倏然又想到什么,转眸看向身侧的妇人,“夫人放心,这些是我从内阁里拿的。”
宝儿母亲一早便察觉出霁薇并无恶意,因此倒也十分温良地朝她笑了笑。
略一垂眸,又见儿子眨巴着水灵灵地眼睛,像是征求自己的意愿般。
于是她不由得轻哂一笑,抬指刮了刮儿子挺翘的鼻梁,语气宠溺:“既然姐姐都送到你手里了,那你还哭不哭了?还快向姐姐道声谢谢。”
“谢谢姐姐……宝、宝儿现在不哭了。”孩童止住抽泣,断断续续道。
“宝儿真乖。”霁薇没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眼中笑意更甚。
“这小孩儿的眼泪就跟说着玩似的,说掉就掉,但倘若哄他没哄到心里去,可是难缠的很。”妇人满目慈爱地看着身旁安安静静咬着果肉的孩子,继而将视线落在霁薇身上,含笑道:“这次多谢姑娘了,帮我解决了个大麻烦。”
“哪有。”霁薇莞尔。
恰好此时,梁饮月端着漆盘,将要走到雅阁时,忽然发现两位衣着华贵的男子此刻正扒着门框,小心翼翼地向雅阁内堂探头张望。
她悄然慢下步子,定睛一瞧,待到辨认出那二人身份后,忙福身行礼道:“民女见过……”
然而话还未完,高鸿旋即做了个手势,打发她道:“嘘嘘嘘,退下,快退下。”
梁饮月立即识趣地垂首应下,一直到转过拐角下了楼,头颅这才敢抬起来。
高鸿四下警觉地巡视一圈,等到确认此间雅阁今夜不会再有任何外人打搅后,他才回到了太子身旁。
“殿下,我们……要一直站在外面吗?为什么不能进去?”
霁晖视线远望,神情认真,并未回答他的话。
高鸿心中不解,抻着头往门内张望了一眼,只见其内两女一童,正坐在贵妃椅上聊得热络。
左瞧右看,也看不出其内有何特别之处。
“诶呀!回来回来,别被发现了!”霁晖蹙着眉头,急忙伸手将突然出现在身旁的脑袋推了回去。
高鸿被他推的连连仰首退到栏边,表情有些委屈:“殿下,您到底要做什么啊?”
许是门外动静闹大了些许,屋内少女忽而将视线投了过来,惊得霁晖心中一惊,赶紧拉着人高马大的高鸿向门后退了数步,躲在角落的门栏下不敢动作。
“小声些,别坏了我的好事。”霁晖低声告诫。
高鸿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殿下,你若是喜欢那屋里的女子,悄悄遣人去请便是,何苦又在这……”
像个偷鸡摸狗的好色之徒一样蹲在此地。
霁晖狠狠瞥去一记眼刀,高鸿撇着唇,略有不满地低下了头。
“姐姐!”
屋内传来孩童明朗的咯咯笑声,霁晖伴着这声音,神思不由再次飘远。
“唉。”
片刻后,一声轻叹落入高鸿耳畔,令他有些讶异地抬起头颅,看向身侧向来气定神游、潇洒不羁的太子殿下。
霁晖目光迷离,神情怅然,不自知地又叹一声。
真是奇了怪了。高鸿在心中嘟囔着。
“殿下,您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霁晖面色不改,摇了摇头:“突然想起来阿姊了。”
高鸿眉宇微凝。
昭阳公主?
“从前下了学,我也如屋里那孩童一样,围在母妃与阿姊膝下说说闹闹。母妃向来喜欢打趣我作为消遣,而阿姊却总是十分认真地将我随口一提的那些话记在心上。”
说起阿姊,他眼前不禁浮现出那张深藏于记忆之中、早已泛黄模糊的面容。
岁月能令容颜褪色,可是阿姊在他心中的模样,永远都清晰如初。
“我说五哥和七哥都有母妃或者阿姊来接,偏我没有,阿姊便将此事记在了心上。从那之后,她每日都站在学堂廊檐下静静等着,还总是带给我许多果腹的糕点。后来我又羡慕大哥锦鞋上绣着蟒纹好看霸气,可嬷嬷们不敢动手,阿姊知道后便亲自操针,为我绣出来一双歪歪斜斜,又十分可爱的蟒纹锦靴。”
说到此处,霁晖唇角的笑意倏地一僵。
他心中总有一个猜测,却从来不敢与外人说起。
他怕说出来又徒生事端,更怕有人会印证自己的猜想。
十年前父皇允诺楼兰,答应将公主送去和亲。阿姊样貌出众,能力也从一众公主中脱颖而出,而父皇应当记挂着外公战功累累的功名,不会选择让阿姊去趟那浑水。
可父皇为何还是选择了阿姊,霁晖不敢深想。
深宫中人多口杂,稍不注意便会掀起无穷无尽的风波。
偶尔午夜梦回,他忍不住会去揣测父皇那时的深意。
也许,是因为那双锦靴。
……也许,是自己害了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