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灰的瓦楞、黛色的墙体和火红的灯笼被江城的大雨勾勒出模糊的轮廓,青砖在冲洗中愈加透亮,木舍的门虚掩着,隔开了酒肆的孤独和人间的清冷。
她,沿着石板路的小巷,提着黑色高跟鞋,一步一步地走,打开酒肆的门,栽进另一片灰色的光影里。
沈庭正低头清算雨季的收入,忽然听见有人叫他:“沈庭,给我调杯Dry Martini。”
沈庭看见来人,有些震惊,这个时间她应该去上课了啊:“阿言?你怎么还不穿鞋?”
“我想待一会。”顾卿言抬头望向沈庭,答非所问,曜石般的眸子平静无波,更像是浪涛汹涌前最后的宁静。
沈庭察觉到发小的低落,没继续发问,转过身去台面上取金酒:“我只给你调长岛冰茶,非要喝干马天尼去隔壁酒吧。”
没人答话,整个酒肆又陷入寂静中。沈庭转头看了眼她那长相精致的发小——顾卿言把两条长腿曲在吧椅上,脚跟踩在皮质的椅沿边,双臂环着膝盖,锋利的眉梢抵着股骨,整个人笼罩在酒吧射灯的阴影里。
沈庭小声自语:“从小就坐没个坐样,一会重心不稳摔了肯定又要怨我。”
顾卿言打小是个不寻常的小孩,雅思课悄悄溜出去买奶茶;脸不红心不跳地忽悠同桌;一场比赛连投三个三分;竞选前毫无准备但精彩发挥……沈庭想到顾卿言说:“我这么帅,以后我男朋友不得穿jk啊”,他不自觉弯了嘴角。
沈庭将泛着红茶色的鸡尾酒放到木质台岸上,修长的指尖推着柯林杯缓缓滑动到顾卿言面前。顾卿言抬眸,发梢的雨水顺着她绷紧的下颌线滴落,她看见沈庭的眉头皱起来并转身进了隔间。
顾卿言想“我这么失魂落魄不人不鬼的样子,吓到他了吧。”不一会儿,沈庭走了出来,手里的毛巾罩在顾卿言的脑袋上,“把头发擦擦,还有,我给你拿了干的衣服……”
如果人的想法是可以具象化的话,沈庭的脑门上肯定一头黑线——顾卿言那只狐狸不知道怎么发现了他藏酒的地方,已经灌了自己好几杯了。
“沈庭,我好怕,我该怎么办啊”顾卿言探手去拉沈庭的衣摆。沈庭向前两步,把魂不守舍的姑娘扶到沙发上,任由那人紧攥的手揉皱了他肉疼了好几个月才买的巴黎世家。
“我妈昨天晚上突然在家摔倒了,送医院已经来不及了,大夫说是心梗,我……”沉默了一会,顾卿言接着说“我平时都不会开静音的,而且怎么就睡着了,妈妈给我打电话我一个都没听到,我……”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沈庭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些。
“不是你的错,别哭。”
“我没有家了。她还说等周末给我做糖醋里脊,我现在不要糖醋里脊了,可我没有妈妈了。”
回忆撕扯着顾卿言,将她拉到二十年前那个苦夏。
那年,她六岁,还是个受了委屈会伸长胳膊用自己小小的手拉紧妈妈小拇指的小姑娘。她记得幼儿园的钟表指到最下面的时候,爸爸就要骑着他的摩托车接她放学了。如果是星期五,妈妈会坐在爸爸的后座上一起来,她们会一起去门很大的餐厅吃一顿。
可是那天周五指针都转到左边去了也没见爸爸,她跟妈妈走的时候月亮已经挂在了半空。妈妈带她去了肯德基,小姑娘吃的满嘴是油,她记得妈妈说“言言啊,咱们要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爸爸了,爸爸跟妈妈说他希望你能乖乖的,快快长大,宝贝听爸爸的话吗?”
“妈妈,爸爸去哪了呀?我能不能和爸爸一起去?”
“爸爸说要暂时保密,等你再长大一点就让妈妈告诉你。”
“那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看我?”
“每天晚上宝贝睡着了以后,爸爸都会来给宝贝盖好被子的。但只有宝贝做梦的时候,爸爸才会偷偷来哦。”
“妈妈,可我会好想爸爸啊。”
“言言别怕,妈妈在呢。”
后来啊,她渐渐长大,也知道爸爸留在了那个蝉鸣聒噪绿树成荫的夏天,习惯了家里只有妈妈的日子,学会了在别的小朋友说她是孤儿的时候一拳呼上去,明白了要怎么成为这个家的支柱……
沈庭好久没有听到顾卿言絮絮叨叨地说这么多话了,他看着顾卿言又哭又笑,坐在潮湿的地板上怎么说都不起来,但在自己假装生气要走的时候又一骨碌爬起来抱住自己……
醉鬼在沈庭的威逼利诱下,晕乎乎地睡着了。沈庭蹲在床边,看那个占据了自己半张床的人把自己缩成一团,卷着被子窝在靠墙一侧。
“你个刺猬,每次醉了都把肚皮的嫩处露出来让我心疼,平时又炸着刺让我觉得你无坚不摧。”沈庭叹了口气,认命一样的把人从冰凉的墙边拖到床中间。
宿醉要命,这是顾卿言醒的时候唯一的想法。
她走出房间,坐到靠窗边的软榻上。沈庭端着牛奶面包坐到她旁边“丧葬事宜有安排了吗?”
“还没,我昨天……”停顿了一下,她接着说“就来你这了。”
“我早上给柏辞打了个电话,他正好有个朋友认识这方面的人,你需要的话我让他把他朋友电话给你。最近有什么要帮忙的都可以call我,店我租给认识的朋友拍剧了,公司最近也没什么事要忙。”
顾卿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麻烦你和柏辞哥了。”
沈庭看着顾卿言吃完早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看云聚在一起,团簇簇的热闹,但时间会带风来,云会伴风散,一切过不去的坎都会被时间带走的。你遇到坎了,我就在你身侧,别怕。”
顾卿言听这个不怎么会安慰别人的人拙劣地安慰自己,崩了太久的神经一下子断开,她发疯般地想哭,但是眼泪就像干涸了一般,只有眼眶酸的发胀。
面对,对每个在痛苦中的人都是比痛苦本身更痛苦的。顾卿言被告知妈妈去世的的时候,是想陪妈妈一起的,一家人分别了这么久,从前差个爸爸,现在差个她,是不是也是时候聚在一起感受那触不可及的团圆。于是,她的手机备忘录里多了一条置顶:
给沈庭:
我讨厌夏天,所以我等下一个秋天,在金黄色的银杏落叶铺满草坪时,我想有人能把我的骨灰洒进海里。橘子是条老狗了,拜托你常带他出去走走,等他也来找我了,也把他的骨灰洒进海里吧。谢谢你这些年一直帮我,但我真的熬不住了,对不起,希望你忘记我。
——顾卿言
顾卿言有很多朋友,很多很多可以一起笑一起闹的伴儿,但似乎没有一个能真正走进她心里,除了沈庭——那个她遇到事了最先想到的人。顾卿言突然觉得自己对不起沈庭这些年对她的关心和帮助,爸爸去世后,妈妈卖掉了凤城的房子,带着她回到娘家江城,那一年她见到了妈妈最好的朋友沈玲阿姨,也认识了沈阿姨的两个儿子沈庭和柏辞:她转校到初一十二班时已经是第二个学期了,其他同学都相互熟悉,他们会约在一起吃饭、游戏,只有她谁也不认识。那天放学后她收拾好书包准备回家,突然一个个子很高的男生迈步走上讲台,抄起话筒就问:“顾卿言是你们班的吗?”被放大的声音在顾卿言的颅内炸响,一个不认识的人以这种方式找她?找茬?全班同学都转头看向她,她把包单肩背起,丹唇微启:“我就是,有事吗?”“这感情好,走吧,我哥俩找你半天了。”说罢,那个个子很高的陌生人走过来把她拉走了。顾卿言一脸懵地被拉到了走廊上,陌生人冲楼梯口喊:“找到了哥!”楼梯口站着一个眉眼和陌生人很相似的男生,那个男生边走过来边向她挥手打招呼:“阿言妹妹你好呀,我是柏辞,这小子是沈庭。中午回家的时候我妈交代我们俩晚上叫你去家里吃饭,你妈妈和我妈妈是大学同学。”那个陌生人插话说:“哥,我咋听你这话术感觉像是拐卖小孩的危险发言呢。”温润的少年音继续道:“你拿我手机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吧,我没在骗你。”顾卿言拨通了电话,妈妈的声音响起:“言言啊,这两个哥哥是我总跟你提起的沈阿姨的儿子,妈妈和沈阿姨做了糖醋里脊,你跟哥哥们到沈阿姨家来,别乱跑啊。”顾卿言抬头望向两个哥哥:“你们是双胞胎吗?”炸她们班麦的高个开始滔滔不绝:“聪明啊小妹妹,我跟我妈姓,我哥跟我爸姓,我们俩……”“打住,第一,我不是小妹妹;第二,我妈让我赶紧去你家,我们赶紧走吧。”“嘿,哥你看,脾气挺暴躁一小姑娘。”顾卿言径直下楼,柏辞跟上来说:“阿言妹妹,沈女士——哦就是我妈,沈女士没告诉我俩你是哪个班的,我俩只能挨个找了,这个方式如果冒犯到你向你道歉。”“没关系,叫我阿言就行。”一路上沈庭叽叽喳喳地谈天说地,顾卿言跟在后面观察这除了眉眼截然不同的兄弟两个:怎么形容柏辞呢?我想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额前卷曲的碎发给人以温柔、体贴的感觉,说话时似有林间清风几许。而沈庭比哥哥还要高上一点,剃着很短的寸头,两手一插兜,身上连书包都没背,讲话速度很快且很有逻辑。于是,顾卿言认识了这两个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人,并且其中的一个尤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