旐旌二十一年腊月初三,天上依旧飘着鹅毛大雪,没有停意。
今日是周家被处斩的日子。
罪名是通敌谋反。
这是诛灭九族的重罪,但因将军夫人是漓安王遗孤,又以死谢了罪,故而周家妇孺被留下活口,发配丈南。
漓安王是商朝建朝以来的唯一个外姓王,与先皇是生死之交,得百姓爱戴、皇室敬重。可惜在三十五年前为保涿忱上万百姓的性命,与七方反贼鏖战十余日,留下病患,最终于盛岳二十九年二月初六病故,只留下刚满十一岁的女儿赵淑隅。
因膝下无男丁,爵位便给了他的堂弟。奈何天不愿人安,那爵位才做了几年,先皇病重,朝臣自居,党派混乱,各为其主,赵家自此落寞,空留头衔。
先皇一病不起,药石无医,崩于盛岳四十一年。事出突然,又无嫡出皇子,且太子尚未定论,是也群龙无首。时,大皇子四处笼络人心,野心昭然。而太皇太后本就不喜大皇子,故在众多皇子中选出的那一位,绝不会是大皇子越世烃。
九位皇子,大皇子被排除,也还剩下八位,其中天资聪颖的最属四皇子,可太皇太后并未选他,反倒是选了当时地位最低的陈御女的儿子——七皇子越世潋。他是九位皇子中最不值一提的存在,然而就是这么最不起眼的皇子,得了太皇太后青睐,并助其坐稳堂位。
可惜后来太皇太后与其母妃相继病逝,年少时的心爱之人被害,兄弟阋墙,又逢西北战事,朝中大臣分派,如此内忧外患,他便患上了头风,日子一长,性情开始变得暴躁多疑。
这些年来,朝中党派之争从未断过。无论是以奕王为首的调和派、以太傅为首的倾皇派还是以周大将军为首的改革派似乎都不能得到皇帝的青眼。再者商国历来重文轻武,武将的处境更就为难。而这周家功绩无数,又有漓安王孤女在,自然要被皇帝作为首个提点的人。
周家通敌谋反的罪名,源于一名刺客。听宫里出来的消息说,是南疆派来刺杀皇帝的,至于如何摸进皇宫,供词上写的是周大将军指引。
接着,又是南疆皇帝崩逝的消息传来,皇帝想杀周家的心就越发强烈。因为和亲公主不是皇室之人,而是周府嫡长女周禾荇。当初皇帝不愿自己唯一的公主前去和亲,所以在一众官员的千金中挑选。
周禾荇是贵女表率,乃京都第一美人,更具才华,加之温婉贤淑,这才被封未琴沅公主,南去和亲。
如今南疆朝变,未定太子,那前去和亲的公主夫婿便能成为南疆太子,继承皇位,这对周家来说是极其有利的,皇帝不得不动手。
虽有官员为周家鸣不平,但后来都被处死,如此,再无人敢出声。
刑场围观的人不在少数,这是天子特意选的地方,在城中的天坛,在这里行刑,人人都可观看。
大雪飘飘,周家男丁尽数被带上断头台。
寒风刺骨,刑场上却无人哀嚎。
“时辰已到,行刑!”
斩首令牌应声落下,磨的铮亮的大刀在刽子手强劲有力的手中举起,片刻落下,鲜红的血液落入瑕白的雪堆上,层层浸染。
与此同时,京外十里处,鹿山山腰的石洞中,一女子衣着单薄,被粗厚的麻绳禁锢在刺骨的石壁上。
她蓬头垢面,浑身是血,瘦弱的身躯如同崖边的脆枝,似乎一折就断。
而她眼前,还有两人。
是一男一女,差不多一样高。
其中女子瘦弱纤细,男子挺拔壮硕,皆佩戴银色鬼面,遮住下半张脸,看不清全貌。
“往后的今日,便是周家的忌日了,不过,我不会在今日杀你。”
说话的人姓楚,是御史中丞的幼女楚唯姜。
楚唯姜自幼在宫中长大,与二皇子和太傅之子走的近。
三年前,周家嫡次女周禾谙入宫学习宫规,与其交涉,成为好友。
却不知,今时今日,两人会是以这种方式相处。
没错,那个被绑着的人便是周禾谙,是曾被定为二皇子正妃的周二小姐。
周禾谙被绑着,嗓子被楚唯姜用药毒哑,无法发声。
她双脚被打断、十片指甲被连根拔除,身上还有数十道铁鞭的鞭痕,在这冰寒的天气中,冻成乌青色。。
楚唯姜一点点靠近,娇俏的面庞显得有些阴鸷。
“还好,你看不到他们人头落地,否则一定会很难过。”
楚唯姜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周禾谙的神情变化。
“说来怪是可惜的,周家戍边多年,为商国铸起边疆的壁垒,却在一名刺客的口中污名坠世!”
说着,她饶有乐趣的伸出手指抬起周禾谙的下巴:
“帝王无情,周家再如何小心谨慎,也逃脱不了帝王之命。”
“不过你那些姨娘们倒是很有气节,竟然跟着你母亲一起自刎,保全你那几个妹妹的性命。可是流放远途,谁能知道期间会发生何事?”
她话里有话,周禾谙自然也明白。
“听闻你的两个嫂嫂皆有孕在身,但因不愿和离而与家中决裂。我也真不知道你的那两位兄长是如何哄骗的,能让她们这样愚蠢的跟着。”
她今日应是为了特地说这事儿才冒着风雪过来,就是不知道图什么。
说完这些,楚唯姜和男子一起离去,腰口的石门也缓缓掩上,不见光亮。
心脏的刺痛无法平息,周禾谙在无声中慢慢窒息,直至晕厥。
讲实话,她甚至希望自己就这么死去,既不必仇恨天子对周家的绝情,也不必如此受辱,被楚唯姜随意蹂躏。
可事与愿违,上天不让她死,竟不知是怜悯还是惩处。
原本,她是平京最具盛名的大家小姐,文武双全,才贤得宜,若非许了二皇子,那及笄时上门提亲的人家早该踏破门槛。
奈何……
伴君如伴虎,尽管昔日再是多交心的好友,也还是被帝之一字吞噬殆尽。
周家是罪人,尸首被随意丢去了外山的乱葬岗,遭受恶狗豺狼啃食。
这件事楚唯姜讲给了周禾谙听,但似乎没能从此得到她想要的反应,有些失落。
“你倒是平静,却不知昨日里,你那些妹妹们出城时哭的有多让人心疼。可怜啊,没人敢沾边,毕竟平京内,再无能为周家说话的人了。”
不知道她为何不杀了周禾谙,只是无尽的折磨,然后在她快死的时候让医士给她吊命。
如此又过了七日,腊月廿二日,楚唯姜似乎对周禾谙失去了兴趣,所以来送她一程。
“这几日跑来跑去的我也乏了,今日你就安心去吧,跟你父兄团聚。”
她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趣事儿:
“对了,下辈子与人相交,可看清楚了人,别像现在似的,栽在朋友手里。”
她慢慢走近,一手捏起周禾谙的下巴,一手拿出两根细细的金针,说:
“记得我说过,你的眼睛很好看。我猜,他们也是这样觉得。不过你眼睛虽然好看,却总是雾蒙蒙的,可惜的很,所以,我现在用金针帮帮你,让你下辈子亮堂些吧!”
她捏着一根针逼近周禾谙左眼,慢慢拧了进去。
周禾谙疼的流出血泪,另一只也全部泛红,似要和左眼一样泣血。
楚唯姜似乎很享受这种折磨人的感觉,竟笑起来:
“哈哈哈!再好看的人,只要用心摧毁,就会变得和街头乞丐一样,哦!不对,应该说连乞丐都不如呢!哈哈哈哈!”
不知道她这样变态的性格跟谁学的。
周禾谙浑身发抖,不知是冷还是疼。
或许都是。
许是有了点乐子,楚唯姜下手慢了一些。
不过还是把针彻底拧了进去,接着拿起下一根,准备扎进右眼。
这一次她并没有很迅速,似乎是在试探周禾谙会如何反应。
周禾谙下意识用力闭上眼,发出咿咿呀呀的愤吼,却始终说不出话。
楚唯姜见此,忍不住又笑起来:
“呵呵哈哈哈!这么多天,就这一次能让你崩溃,真是让人感动!哎,可是我已经决定杀了你了,真没办法喽!”
她的手动起来,嘴角挂着的笑依旧不散,只是眼神变得越发狠戾。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一声巨响,一个烟尘四散开来,涌入洞内。
楚唯姜顿时僵住,像被人搅扰了美梦的睡客,有些怒意。
“谁?!”
跟她一起来的男子之前守在门口,现在正拿着剑匆匆跑进来,对她说:
“快走!!是张兴!!”
“他怎么会知道?!”
男子摇头,但更怕楚唯姜暴露:
“先走再说!!”
他推搡着楚唯姜往左后方去,顺便抽出剑想了结周禾谙,但剑还没拔出来,外面的人就已经闯了进来。
楚唯姜怕被发现似的,背着身掩着面先一步离开,留那男子抵挡外来的人。
男子忙着打掩护,没来得及朝周禾谙动手。
外头一共是来了九个人,那个叫张兴的为首。
看着只是普通衙役,比起男子要逊色许多。
周禾谙已无力去瞧他们,只觉得快要疼死。
张兴看见她,急忙往前冲,想要先救下周禾谙。
男子发觉了张兴的动作,转头又把剑向周禾谙刺去。
好在张兴脑子转的快,抢过旁人手里的一柄剑朝男子掷去,打偏男子手中的剑,其余人见状,急忙加速冲过去与那人缠斗,并掩护张兴去救周禾谙。
男子双拳难敌四手,虽剑法高超,却也没那么容易摆脱几名训练有素的衙役。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张兴砍断绳子,带走周禾谙。
但周禾谙伤势太重,到底是累赘,等男子重伤衙役追上去,张兴还没把她带到道上。
张兴是个书生,也是个侯爷,男子似乎知道他的身份,不敢对他动手。
但周禾谙,不能被带走。
追出来男子用飞石打晕张兴,一个凌步掷出手里的剑,朝周禾谙飞去。
不过上天似乎真的不想让周禾谙死。
让一个陌生人挡了朝她刺去的剑。
“洛安,真叫我好找!”
来人杀气腾腾,对着洛安时并不友善。
再看洛安神情紧张,似乎也怕他,都顾不上周禾谙和张兴,转头就逃。
那人追了去,周禾谙和张兴便无人管辖。
张兴乃是镇北候之子,镇北候死后,袭承爵位。平日喜爱读书,不善武学,倒不知他怎的会来救自己?
可如今平京容不得周家人,她这副残躯,也不好拖累了他。
她在张兴的身上找到他的鸣哨,然后选了个不近不远的地方爬过去,用尽全力吹响,等听到脚步,又将其埋入雪中,接着就这布满冰雪的坡地滚了下去。
生死如何,要看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