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钟后，一群穿着官服的人赶了过来，他们把张兴带走，却没发现周禾谙的半点痕迹。

    幸得周禾谙自己命大，没遇上豺狼虎豹，被一个瘦弱饥黄的少年救下。

    高台上的神女石像落满灰尘，断臂残肢显得格外惜败，加之破烂的屋檐和腐朽的椽木，更显飘零。

    “你醒了？！”

    少年抱着一堆细小的干柴走进来，看到动了动的周禾谙，满脸欣喜。

    他激动的把怀里的柴火一顺丢到快要熄灭的火堆旁，一个疾步来到周禾谙旁边:

    “你真的醒了！！你真厉害！！”

    他很是迫不及待，并细细观察了周禾谙的情况。

    她的眼部肿胀无比，嘴唇干裂发紫，全身乌青，布满伤痕，双手的甲床结了厚厚的血痂，有些乌黑；身上单薄的里衣破了好些，隐约能看到脓肿的伤痕；她的膝盖处是黑色的，那是血与泥的混合物，看着没一处好的。当然，对于差点死去来说，已经是顶好的结果。

    她说不了话，只能勉强用颤抖的左手捂着左眼，将右眼打开一条细细的裂缝，瞧瞧眼前的这个救命恩人。

    少年着一身葛衣，肤色微黄，五官却是精致好看的。他衣服上有好些布丁，颜色多样，针脚有疏有密，不像同一个人补的；头发是凌乱的，用一根光滑的树枝挽着，手指细长却粗糙。

    看到周禾谙打量自己，少年才回过神来说:

    “我叫林玖，是个乞丐，嘿嘿！虽然不是很好听，但我救了你，你也别多嫌弃。只是可惜我医术不精，没办法治好你！”

    顿了顿，见周禾谙没话，他又说：

    “你伤势过重，想要更好的治疗得需上好药材，可现在是冬季，许多药草找不到，我也没钱去买，所以只能委屈你往后的身体有所残损了。”

    他很认真的在说，但在周禾谙心中，只要能活，瞎了残了都无所谓！

    双腿尽断，周禾谙起不了身，便坐着朝林玖鞠了一躬。

    林玖错愕，忙去扶她:

    “别别别！你能活是你命大，是老天不让你死。看你这模样，多半是仇家下手，想来身份不平。我不求别的，只希望你往后能过的好一些，至于报仇还是其他，都一定先让自己平安才是！”

    少年讲话倒是有趣。

    周禾谙对他的感激实在无以言表。

    若非是得了他的救命，以现在的天气，就算没有猛兽毒蛇吃了自己，最终也会被雪活埋。

    周禾谙点头，捂着左眼的五指慢慢聚拢，似乎要捏出什么。

    林玖意识到:

    “眼里有东西？”

    周禾谙再次点头，林玖凑近看，她便把手放下。这时，林玖才瞧见她那红肿的眼珠里有一根被染红的针，忍不住蹙眉咧嘴:

    “什么恶鬼竟这样恶毒？！”

    周禾谙的意思是让他拔出来，然而林玖犹豫了:

    “没入眼内，要拿出来需得用东西，这会触碰到眼珠，更疼！”

    周禾谙摇头，无声说着“无妨”二字。

    林玖还在犹豫，周禾谙用颤抖的手抓住他的衣袖，脸上是祈求的神情。

    “也罢，反正都这样了，你就再忍忍！”

    下定决心，林玖终于动手。

    他从自己的布包里翻翻找找，拿出一个尖头对折的竹片，稳当的伸到周禾谙左眼内，一个快准狠，把里面的针拔了出来。

    周禾谙疼的流出血泪，浑身都跟着颤抖，而那针孔处的血更是不止。

    林玖丢下针，迅速跑外头去，周禾谙以为是吓到了他。却是过了片刻，他捧上一抔白雪进来，用力捏成一个长条，放在周禾谙紧闭的眼上。

    “这雪极寒，许能缓解一下疼痛。”

    周禾谙没拒绝，连着右眼一块闭上，让疼的发颤的身躯渐渐放松。

    可这样到底不是个办法，但目前又的确没什么法子。

    大雪下了又停，夜里的风从破烂的门户里窜进来，周禾谙无法入睡，林玖也有些担心，故而次日里，林玖早早就出门，不知去何处搜寻来一堆破布，裁剪成几件衣服给周禾谙披上:

    “那些有钱人怪是奢侈，这样好的料子都给扔了！我瞅着不错，想着捡回来给你。你放心，我洗过了，很干净！”

    花花绿绿凑在一块，挺符合现在这个身份气质。

    周禾谙并未拒绝，但一看衣着单薄的林玖，掖了掖身上的破烂衣裳，指着他摆出一副疑惑的表情。

    林玖明白过来，笑着说:

    “我没事！冷了蹦哒几下就不冷了，再说这几日快到除夕，那些有钱人家定然会丢一些旧衣物，我到时候去捡些回来，足够咱俩捱到春日。就是你如今身子不方便，又是冬日，换洗不爽，所以明日我得再下山去，寻点活做，拿些钱财访个人来帮你一下。”

    总归是男女授受不亲，他不好替周禾谙做这些事情。

    周禾谙瞥下眼眸，轻轻点头。

    后来的几日，林玖每日起早给她准备好吃食，将木柴放在她身边，又在火堆旁用几个罐子装满水。如此一直到午夜他才回来。

    林玖说:

    “趁着年关，京里大户人家的事情多，许多活计我都能做，钱财自然能宽裕些。等到了开春，我买几把像样的工具，建个能住的屋子，咋俩就不用这样蜗居了！”

    周禾谙每天看着他忙碌，心里愧疚，但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林玖嘴上说医术不精，可对她的伤势却处理的得心应手。

    那只眼睛虽说看不见，却好在没有发炎；双腿的骨头并没有碎，他都接起来了，只是无法好全，往后行走会有颠簸；指甲嘛，可能是周禾谙本身身体好，经过林玖那堆乱七八糟的偏方养护之后倒也长起来了；至于嗓子这事儿，林玖在京城装病问过许多大夫，各有说辞，拿到了不少方子给周禾谙试。

    日子来到除夕夜，山下热闹非凡，林玖拉完最后一些精炭来到蔺府，正巧遇见从宫中回来的蔺醉疏。

    这人是个善的，前几日就开了几个米棚，昨日还撇了一处废院，雇人整理后给那些无处归家的老弱流浪的人居住，因为炭火不足，便着人去砍来木柴，给他们过冬。

    林玖最后这几日基本是他的固定工人，也是在他这里挣了不少钱的。

    “这几日辛苦小兄弟了。”

    蔺醉疏语气温和，犹如春日暖阳。

    林玖摆手:

    “不辛苦不辛苦！小人拿您钱财替您做事，是一对一等！”

    蔺醉疏对他的印象极好。

    干活利落不拖沓，又是做的最好。

    只是他总是穿的单薄，左右就这么一件衣服。

    也是奇怪，他身上竟然不会腥臭。

    “今日除夕，拿着这些钱买点厚衣服吧！”

    蔺醉疏解下腰间的钱袋子，塞到林玖手里。

    林玖愣住，反应过来后连连拒绝:

    “不用不用！公子已经给的够多了！！小人哪敢再受？？！”

    蔺醉疏推拒:

    “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林玖还是不愿意接受:

    “可这太多了！！小人无理授受啊！”

    半袋子碎银，对蔺醉疏这种人家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林玖来说简直是万千厚禄！

    蔺醉疏制止他，忽然有些伤感:

    “当做是为我自己积德，求……她能平安。”

    林玖一怔:

    “公子……什么意思？”

    蔺醉疏摇摇头:

    “没事，我的意思是叫你收下，若年后有事，再来请你，此番，当做诺金。”

    林玖想了想。

    周禾谙现在急需药材，身上的东西也需要添一些。

    好歹是个新年，现在收下等来年多干些活倒也罢了。

    林玖不再拒绝，乐呵的揣进怀里，对蔺醉疏拜首:

    “多谢公子！那来年有事，只管找小人，小人家在城外十里的鹿山脚下！”

    蔺醉疏满意点头:

    “好，一定找你。好了，时候不早，小哥早些置办年货，回去吧！”

    林玖谢道:

    “好！那小人先回了，无以为报，便祝公子万事如意！来日取个美娇娘，白首偕老，子孙满堂，一世无忧了！！”

    蔺醉疏笑笑:

    “借小哥吉言。”

    这番说罢，林玖终于转头离开，一手捂着怀里刚得的钱袋喜不胜收。

    不过他没有立刻回庙里头，而是去了成衣铺，买上两件厚厚的大袄和几件布衣，再逛了逛药铺和肉铺，买上周禾谙需要的药材和今夜的年菜，高高兴兴回山上去。

    周禾谙睡着了，尽管林玖极小心的走过去，也还是惊醒了她。

    “又吵醒你了？”

    周禾谙摇摇头，看见他手里大包小包，用手指了指。

    林玖一边放东西一边说:

    “太傅家的公子人怪善良的！十几俩碎银直接就塞给我，我拒绝不下，便收了！正好今夜除夕，我买了两件厚衣服和一些肉，收拾收拾，瞧着能像个家不是？！”

    周禾谙先是一愣，然后微微一笑，看着他忙活。

    林玖许是以前没人听他说话，一见周禾谙就说个不停。

    “太贵的药材不是我舍不得，只是药量有限，跑了几家都没有，所以只拿了普通的。”

    “原本想买黑色的，但到底是新年了，我想着喜庆些就买了红色！”

    他把红色那件大袄给周禾谙穿上:

    “果然是红色最衬你！就是今天请不到人来，委屈你披着旧衣服过新春了。”

    周禾谙还是摇头，一点儿也没有嫌弃或是在乎那所谓的男女授受不亲，更不在意所谓的新还是旧。

    只是这红色……

    给周禾谙穿好，他又把灰色那件大氅穿上，在周禾谙面前像个小孩一样转了一圈:

    “瞧我这身姿，穿起来也能像个公子哥儿呢！”

    周禾谙忍不住掩嘴一笑。

    林玖穿好衣服，把药弄好了熬上，到外面的草棚里抱来一堆干柴，把火添大，转手弄起饭菜来。

    经过这几日的忙碌，林玖已经置办了一口像样的小锅，还有碗筷各一对。

    很快，他就把饭菜弄好了。

    他一如既往的先盛好给周禾谙，再自己吃上。

    他真是停不下来，吃饭的时候也总在说话。

    “年后我就去砍些树，搭一间木屋来！我跟你说，这几日我在城中干活，瞧了许多房屋，我都记得样子！还有之前见过的一些老师傅，他们和我讲的我还记着呢！等过了初三，我就动手，大概能在春日结束时完成！弄好这个，我去城中多赚些钱，置办家物，往后我们就不再是乞丐了！”

    “对了，你一定猜疑我之前为何不去做！我都忘了说了。其实我是南边逃难来的！三年前才来到这儿。那时候周家凯旋，城中布施七日，我因此得惠，在城中苟活。可后来被排挤，不得活做，无法养活自己，就来了这儿。这次幸亏是蔺府的活，无人敢走小，我才能被赏识，得到报酬。还好，以前那些人认不出我来，毕竟我如今也是长大了的！”

    他讲述的这三年，仅仅三两句就交代完。

    原来不是京中人。来自南边，又是逃难？可南方并无战事啊！？

    周禾谙在心里想。

    林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转头就说:

    “我在边境，南国起了内讧，什么皇子大臣乱的很，商国似乎也不打算管我们。无人在意我们这些蝼蚁，四周都乱。我是个孤儿，先前可怜我教我医术的师傅离开了，带不上我。我一个人不好在那儿待下去，就跑来平京！原是想着天子脚下，有冤可诉求。可是……”

    “可是平京也不安宁，周家就是例子。我不想再跑了，索性在这儿定下。平京繁华，只要不沾染危险的人，机会也是很多的！你看，这次的蔺府便是机会！那样好的人家，若能进去做个长工，咱们往后的日子便就会越来越好了！”

    他喋喋不休，似乎没有注意到周禾谙的变化。

    周家、平京、南国，都是她心头的忧伤。

    奈何，现在的她无能为力。

    “嗯！”

    她下意识答复，没想到竟然发出了声音，虽是有些混重，但已经是好的开始了！

    “你！你能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