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如珠,挂满了幽兰苑内的榴花树,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但白菁菁却无暇欣赏,她背着手站在院内,一脸凝重地看着院门口。
是日距离刘娥死亡已经六天。
因知道她还没死,楚王下令将幽兰苑的吃穿用度规格连降三等。
如今的幽兰苑不仅没人送热水送吃食,就连让驷院的下人牵辆马车过来,他们也百般推阻,是以即便打听到了坟地最多的地儿是城西三里外的邙山,她也没去过。
院门右侧,一个粉色身影跑了进来。
“小姐,老样子,不借,今天那厮的理由是,有皇室贵客来参观挑选,驷院的马,一匹都不能出去。”
白菁菁沉吟了几秒,随后一声不吭往院外走去。
环儿见状紧随其后,她知道小姐这是又要去隔壁的榴花林打坐了。
这几天,刘婶转性了,不仅帮她们膳堂倒腾好饭好菜,还把自己的补品都拿出来给小姐,小姐每天吃得好睡得好,气色也好了不少,还有气力每日去榴花林里打坐呢。
“诶?小姐走错了,榴花林在那边。”
见小姐不往左反向右,环儿提醒道。
却听得小姐道:“不打坐,去上驷院。”
环儿只疑惑一秒便想明白了,赶紧跟了上去确认道:
“小姐,今儿这理由新鲜,料想应是真的,所以您这会儿去,是不是想趁有贵客在王爷不便打骂你的时机,敲辆马车?”
“对。”
白菁菁摸了摸袖口里的匕首,就算那厮给的理由是假的,她也得去一趟了,若是借到马车,此事便休,若是还不借,就都别活!
“小姐,我可以叫上刘妈一起去吗?” 环儿忽然喏喏地问。
白菁菁看了眼她,点头允了。
经过这几日调教,她现在通过意识便能叫刘娥过来,但环儿想去便让她去。
这段时间,环儿和刘娥玩得挺好,哪怕是她故意试探环儿说刘娥好像变了,环儿都会自己找理由说可能是刘婶良心发现了。
后来,看到环儿和刘娥一起捣药,她才明白原来环儿是想念月族部落的乳娘了。
环儿无母,和原身一样,两人都是被乳娘奶大的,乳娘擅制药,经常让她们跟自己一起捣药。
胡思乱想间,已行至上驷院门前。
院门两边是两个硕大的骏马雕像,院门内,小厮们在铺地衣。
地衣是蓝地如意花卉纹栽绒毯,皇室专用。
看来贵客要来的事儿是真的。
白菁菁舒了口气,转身抱臂,倚靠在骏马上,等他们来。
前方拐角的柳条随风摇摆着,当摆到第三百八十九下时,有几个人拂柳走了出来。
打头的是楚王,他依旧眉眼如画,气质清冷,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纵使是和贵客聊着天,也不苟言笑。
顾若然也不愧是他所青睐的女人,跟在他身边,自始至终脸上都挂着笑,在他不经意间看过去时,还会双眸微垂,羞赧之色,像极了闺中女子见到情郎的模样。
楚王瞧见她,才稍微会展开点笑颜。
二人眉来眼去的样子,看得白菁菁浑身起鸡皮,不由将视线转移到那名身着金纹玄色衣袍的贵客身上。
这位贵客,身材气质和楚王差不多,长身玉立,清冷矜贵,长相也楚王很相似,剑眉凤目,颜如冠玉,只是,他的眉宇间多了股阴鹜之感,如果说楚王是海上的冰川,那这名贵客便是深海之下的翡色暗礁,有种精致的残忍。
本能有点不喜欢,白菁菁将视线又转回楚王身上,然后,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温柔的笑意从楚王眼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厌恶。
白菁菁冷笑,推了下雕像,借力起身,朝楚王走去。
逆光下的她,呈皓腕于轻纱,眉扫黛,鬓微鸦,美而不娇艳而不俗,逶迤着粉红烟纱裙朝,宛如莅临人间的神女。
楚王眯了眯眼,这死女人伤竟好得这么快。
沉吟间,白菁菁已来到他的跟前。
见他张口似要说话,她先发制人道:
“你别说话,先听我说。”
“……”
“我不是来捣乱的,我就想朝你借辆马车出府踏青,你不放心可以派人看着我,我大概未时回来。”
想得这么周全,摆明是早知道有贵客上门,故意在这截他。
俞鹤昭有些生气,却又不得不重新审视起她。
按白氏的身体状况,这几日应已传来她的死讯了,可如今她不仅没死,面色还愈发红润了,难道偷吃了什么补药,或者请了哪个名医?不能啊,她没有银子,而且他吩咐过,这段时间不准任何医师入府。
这到底怎么回事?
俞鹤昭深深地看着她想要把她看穿,却发现,她的眼角眉梢总是勾着一抹冷艳笑意,让他根本无法看透她在想什么。
罢了。
不管怎样,都是不入流的凡俗之女,不像若然,儿女情长在后,报仇雪恨在前,况且,借什么马,自己说的算,还怕她不死么?
不悦的神色随着想起这些事儿而悄然敛去,俞鹤昭面无表情地回头吩咐手下:
“听雨,去丁院遣辆马车,再派两个小厮看......保护王妃。”
在炽国,甲乙丙丁,丁院之马是最次的马,野性难驯,十分暴躁,经常摔死人。
白菁菁不知道这些,在那个黑衣侍卫淡淡扫了她一眼应声离去时,还对他说了句“多谢”。
许是想起贵客还在,楚王忽然转了身,对那贵客拱手道:“三皇叔,烦请您稍等。”
“无妨,鹤昭,本王近些年一直忙于政务,倒疏忽你的大事了,刚刚你称她王妃,莫非这就是你娶的那位月族公主?”
俞鹤昭颔首答道:“回三皇叔,是。”
听到这,白菁菁才想起三皇叔是谁。
三皇叔不就是那个害得顾氏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俞鹤昭的朝中劲敌,当朝摄政王俞谨言嘛。
敢情俞鹤昭这是要摆鸿门宴啊?
白菁菁抱臂看起了戏,却倏然听得那三皇叔道:
“既是侄媳妇,为何不遣迅捷又平稳的甲院宝驹,反遣那暴躁又危险的丁院劣马?劣马可是容易闹出人命的。”
闻言才知俞鹤昭亡她之心不死,白菁菁气愤不已,盯视着楚王,看他怎么回答。
只见楚王沉吟几秒,施施然道:“因为,王妃喜欢丁院的马。” 说完还笑眯眯地摆弄了几下拇指上的玉环。
“.......!”
“哦?倒是新鲜,这是为何?” 摄政王转眸看向白菁菁,目光里有探询有揣度。
白菁菁几乎快把牙齿咬碎。
楚王的意思很明显,不帮他圆谎,环儿性命不保。
环儿才十六岁,俞鹤昭简直无耻至极。
几次深呼吸后才平复心绪,白菁菁沉着声音回道:
“因为丁院的马,即便受尽屈辱与折磨,也依旧不卑不亢不屈服,这种秉性我喜欢,所以每逢出府,我都会选择它们,希望能让它们自由地释放天性。”
白菁菁自认已经竭尽全力,却不想,楚王沉着脸,好像仍是不满意。
其实楚王何止不满意,他恨不得立刻掐死她。
十年前,摄政王因年小体弱受尽皇兄们的歧视与欺凌,若非他父皇疼这个弟弟,俞谨言早就被人按在浣衣局的水房里淹死了。
如今她说这些,不是揭俞谨言的伤疤么?那俞谨言还怎么有心情给若然安排官职?
此番他们隐辱负重邀俞谨言来选马,就是为讨好他让他给若然安排个尚书省的官职,好方便解救顾家剩下的人。
狠狠瞪了她一眼,见俞谨言眸中似有异色,他立马垂头拱手,转移话题道:
“三皇叔,辰时最宜试马,甲院下人都安排好了,咱们莫要耽误了。”
谁知这番话说完,俞谨言反而脸色骤变,好似瞬间凝上一层冰霜。
“鹤昭,你整日见我,却不如我这素未谋面的侄媳妇得我心意。”
白菁菁、楚王:“???”
“本王自打被封为摄政王,遭受多少诽谤与暗杀,但到头来,本王依旧好好地站在这,而想驯服本王的人却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所以在本王王府,只有丁马,没有甲马,本王也不需要甲马。”
也不知他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总之,说完这话,直接大手一挥,竟不去选马了。
“再去备辆丁院马车,今日一同出游,你们也体会一下。”
他虽长相年轻,却神姿无上,一声话落,竟无一人敢反驳。
楚王和白菁菁不禁同时心中一沉。
*
环儿、刘娥被留在了府里,因为俞鹤昭说坐不下了。
此时,两辆马车里,后面一辆坐着顾若然、听雨、摄政王的护卫灵风,前面一辆坐着摄政王、楚王和白菁菁。
白菁菁靠窗坐在左侧,楚王坐在她的对面,他脸色很差,不经意和她目光交接时,还会狠狠瞪她一眼。
摄政王坐在中间,眉宇间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也不知在想什么。
不过白菁菁知道,一个经历过腥风血雨的人,绝不会轻易生气,这种人若是生气,大都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
但个中原因,她倒也无暇去猜了。
出游的地点从三里外的邙山,改成了二十里外的青鸾山。
此刻马车刚出城,颠簸不已,这丁马还时不时尥蹶子,搞得她几次差点滚落座位,多亏摄政王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她一手死死把着窗梁,一手紧紧捂着袖子,生怕匕首掉出来,毕竟要是青鸾山没死尸,她可就要杀人了。
想到这,忍不住啧了一声,他娘的,怎么沦落成这样了。
对面的楚王忽然阴阳怪气起来:“怎么,爱妃不是喜欢丁马么?啧什么?不满意?”
他语气中夹杂着鄙夷嘲讽,似乎完全忘记“王妃喜欢丁马”是他自己先提出的,虽说她后面说的话似乎不合他心意,但也确实是在为他圆场。
他怎么好意思问的呢?
白菁菁懒得理会,头都没回。
刚刚还在眼前闪过的杨树已逐渐被矮灌木丛取代。
没有树荫遮挡,阳光全部洒了下来。
一阵阵暖意逐渐涌进身体,白菁菁不觉想起自己生前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当时生母还在,每天都会带她在院子里做风车,她那时还抱怨太阳好大,好晒,却是不知,等过几天母亲去世,自己就再也没在院子里晒过太阳,因为父亲隔天就娶了后母,后母把她关在黑洞洞的猪圈里,把她当猪一样,后来有一个冬天,她生病了,他们就把她丢到了山上。
想起死前还一直叫唤着娘,白菁菁不觉有些眼眶发热。
“爱妃怎么不回答?你最近不是很爱表现么?”
脸上的柔情初现便隐,白菁菁不觉回头,第一次认真凝视起了这个人。
“你看什么?”
“我搞不明白。”
“搞不明白什么?!”
楚王粗声问完,摄政王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却在这时,烈马一声长嘶,接着轰隆隆隆,似有乱石从上头滚落下来。
众人心中一惊,楚王连忙掀开车帘,却见下面竟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原来那烈马不知何时已踏石而起,此刻正飞在半空,只差一步便到对岸。
——嗖!
忽然一支长箭呼啸飞过,那烈马霎时发出悲鸣,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他们连人带马坠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