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僮互看一眼,低头不再说。
言秋等到水开,里屋的门才开。
她回头,看到宋怜生穿着一身微黄的半旧布衣出来,只觉得眼前一清。
宋怜生重新梳过头,将原本外出扎上的头发放下,斜斜簪着一枝木簪子,一副家常的打扮,倒更显得他身上书卷气浓重,观之可亲。
言秋只会弄些家常菜,并不会烧火,余下的事就丢给仆僮们。
她则应了宋怜生的邀请,去试他之前做好的纸张。
才一铺开,言秋就赞了声:“好纸!”
其色洁,触之柔滑,看着就舒服漂亮。她还以为古代的纸都是黄黄的呢,没想到技艺已经这样高超。
宋怜生抿嘴一笑,谦虚道:“还差得远呢!”虽说在民间尚算可以,依旧比不过宫中的白鹿纸。
言秋有些惊讶:“这些都是你和僮儿们做的?”
做纸是项苦活儿,除了技术还需要足够的力气,不然连树皮都揉不开。
宋怜生轻轻点头:“嗯。”之后又摇摇头,“只是一直没有做出满意的。”
言秋奇道:“已经这样好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拿出去能卖上好价了。
宋怜生取出墨条,开始研墨,声音徐徐:“下臣一直想做出雪浪纸,却怎么也做不出雪那样的白净。”
言秋了然。
雪浪纸,是一种传说中存在的纸张。传说其色如雪般洁白,卷曲自然,着墨自然,适合做山水画。
一直只有诗句流传,但是世间并无此存在。
她也只在《红楼梦》里看到过。
宋怜生若是为了这种宏大的人生目标,跑到山上来清修倒也情有可原。
墨研好了,宋怜生润好笔,请言秋先试。
这到底是他亲手所制,言秋与之谦让了一番,却不过,才接过狼毫。
她略一思忖,落笔如风,在新纸上画了副山居图。
宋怜生看她运笔如飞,几下就将房舍树林勾勒清楚,不由轻咦了一声:“这是这座房子?”
言秋转脸笑应了声:“对。送给你。”
画毕,言秋习惯性地掏腰上荷包,准备用印,手都伸进去了,又隐隐觉得不妥,及时停住。
她有几分尴尬地抽手出来,干咳一声,问宋怜生愿不愿意题字。
宋怜生一直在欣赏画作,并未察觉到言秋的异常,闻言欣然应允:“只是下臣写得不好,怕毁了娘子的画作。”
言秋鼓励他大胆写。
“哪怕写错了,我再画过一张就是。”这有何难?
宋怜生想了想,给这幅画起了名字,然后让言秋落款。
言秋自然是一番推辞。
言秋上辈子报班学过画画,画得还算凑和,无论是国画还是水彩,又或者是漫画,都能来几笔。但毛笔字她可麻爪。
都说书画不分家,画画得好的人,字也不会差。
言秋常写硬笔字,所以还行,毛笔字因为疏于练习,委实拿不出手。
宋小郎是她救命恩人,还比她小几岁,她要脸,不想在他面前露怯。
宋怜生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觉此画新奇,用笔大胆,技法不俗,令他爱不释手。
言秋方才得罪了他,此时见他展颜,心中亦是欣悦。
宋怜生小心将画晾干收好,准备装裱起来。
晚饭是主仆四人围在一块儿用的。
原本言秋未来时,宋怜生和两个仆僮就是同桌吃饭,如自家兄弟一般。
加了言秋之后,宋怜生本想把规矩恢复起来,但言秋以她是女子,不宜与宋怜生单独相处为由,硬是要求两个仆僮也在一处吃。
人多一些,能听到的话也就多,收集的信息也多样。
言秋几十年了也没有讨好过男孩子,如今牛刀小试,将宋家小郎和两个仆僮哄得说了许多镇上的事情。
从三男的话语中,言秋一晚上就摸清了此时身处何处,离京畿约有多远,此地又是属于哪位官员辖区。
如今的都城是长安,她还挺想去看看。
言秋眼下还很虚弱,下午凝神叉了条鱼,已经耗尽了心力,坐在院里侍弄鱼汤的时候还好,做这些杂事并不需要多少心神,凭肌肉记忆就可以,方才画了幅画给宋怜生,此时又觉得疲乏,眼皮都要抬不起来了。
按理说,宋家小郎救了她,她本该给些谢礼报答,只她现在身无长物,身上除了贴身的荷包里有一枚闲章也没有更多能表明她身份的物品,只能先赠他一幅画。
画画其实也是件极耗损心力的事情,如果时间允许,言秋定要养足精神,认认真真给宋家小郎画一幅好的。
但她是魂穿,也不知道这具身体的家人朋友会不会很快找过来。她既然已经占了别人的身体,自然要继承它的因果。
况且就算她“失忆”了,人是群居动物,肯定会想找到自己的亲人和来处的。
再说既然她已经知道了此界乃女尊,她一个年轻女娘赖在宋家小郎身边住着,是极为无礼的举动。
她想着再将养一天,明日就寻机会下山进县里找找线索,托人去附近问问,这才匆忙留墨。
又歇了一晚,翌日,言秋向宋怜生提出辞行。
主仆三人听到她要走,都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宋怜生有些担心:“言娘子身上还没好全呢。”
她可是一度闭气了的,怎么也得将养月余才能痊愈。
这个道理言秋又何尝不知?只是她总不能表现出想在山上住到天荒地老吧。
这几日,是社畜生涯几年后难得的放松。
虽说身体不舒服,但是心灵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言秋觉得如果条件允许,在山上一直住着,与宋小郎为伴也没什么不好。
他这般单纯善良,又识文断字,还救了她的命,是她在这个世间遇到的第一个适龄异性,她挺喜欢他的,如果可以,她不介意和他谈一段。
言秋其实一直喜欢比自己小的男孩子,但是在她穿越之前,她的喜好不被大众所接受。哪怕只小她两三岁的男生,大多觉得她“太老”。
对此,她很是烦闷。
如今命运垂青,让她穿到了这样颠倒的世界里,她觉得舒服极了,也快乐极了。
“我忘了许多事,但想来家中定有母父担忧,总得去打探打探,免得老人家担心。”
这般理由,宋怜生也不好阻拦,只点点头,让仆僮替她打点了一点吃食净水,方便她下山路上吃喝,随后递过去一只包袱,红着脸道:“山里没有娘子合穿的衣裳,下臣赶制了一件,给娘子路上换洗,还请娘子莫要嫌弃针脚粗笨,料子寻常。”
言秋接过,心中一暖,唇角轻勾,温声道:“小郎待我至诚,我铭感五内。”
这几日言秋也没闲着,除了帮着下厨,做些更合自己口味的吃食,就是看书。
宋小郎的书房如今是她在住着,山路难行,书不多,也足够她了解现在的风土人情了。
如今她说话都带了不少古意,违和感更少了呢!
作别宋家主仆,言秋按着他们指的路,循着标记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山。
但上山容易下山难,言秋动作生疏地行了一段,一脚踏空,滑出去一大段,额头擦着大树,差点就把脖子撞断。
宋小郎主仆三人惊呼不止,协力将她拉了上来。
言秋摔得灰头土脸,才刚站起身,脚踝钻心地疼。她苦着脸,极难为情:“宋小郎,我脚扭了,怕是还要再叨扰你几天。”
这山,还没下呢,就又被架回去了。
言秋臊得头都不敢抬。
真是在城市里待久了,这种没有人工修台阶的山路都不会走了。
怕宋小郎觉得她是个废物,回去的路上她都没了说话的兴致,只偶尔吃痛,倒抽一口冷气。
宋小郎是个性格温柔至臻的人,并未嘲笑她,反安慰道:“山路本就难走,言娘子如今身子还未好全,脚下虚浮,这才伤了脚。多养几天。至于言娘子寻找家人的事,我让下人去打听打听。”
在山上居住的这几天时间,言秋觉得宋家仆僮说的这片山林都是宋家产业的话当是真的。
只因她在山中多日,什么走兽人迹都未遇过,但每日都有充足的粮食,亦很安全。
清水山中有溪水可取,粮食山里可没有。必是有人定期送上山来。
这时候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言秋只能不好意思地又领了他的情。
等到宋家来送粮的人再来时,已是三日后。
宋怜生自然不敢将言秋一个女娘在此地与他同住的事情告诉旁人,只让处事更稳重的楮练随队伍下去,给家里报平安,顺便办此事。
言秋藏在房后,心情复杂地听着宋家人忙活了一阵,带着楮练下山的动静,一时不知该怎么同宋小郎说,这样应该是找不着的。
她向宋小郎报的可是她穿越之前的名字。
穿越小说里经常见到同名同姓的情况,但也有完全不一样的时候。
她其实并不知道这具身体的真实姓名。
所以,宋小郎派出去打听“有没有姓言的富商或是小官家丢了娘子”,应该是得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的。
言秋暗叹了口气,等前头都平息了,得了准信儿,才从屋后转出身来。
宋怜生见她神色复杂,欲言又止,以为她是担心家人,又宥于身体不佳,不能亲去而不欢畅,于是邀她前去临帖。
“下臣的母亲常教导下臣,写字能够静心。言娘子也试试?”
言秋只觉得惭愧。
她们序过年齿,是同年,宋小郎只比她小半岁。之所以看起来小,是因为他性格纯粹,只想着造纸制书,一心扑在文化上,根本不去想旁的,于是眼神清澈,面庞干净。
她却太过浮躁,如今还要弟弟来教她如何平心静气。
言秋说不出真相,只能怀着心事随他去书桌前。
才提笔写了几划,宋怜生面色就淡了几分。
“言娘子若实在不愿,那就勿要糟蹋了这样好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