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清晨,梧桐的枝桠将灰色的天撕了一个大口子,暴雨倾泻在梧桐叶上,冷冽而浑浊。
大约是到了物理真题的最后一道大题,常乐略略停顿几秒,眉头便舒展开来,清瘦的手指夹着笔转了一圈。
一行字落在纸上。
常乐的长相属于干净乖巧的类型,他的字却是另一番风格。个头挺大,洋洋洒洒,行云流水,笔尖总留下深深的印痕,无一不透到了纸张背后。虽不端正,却也不算凌乱。
常乐自认为更擅长文科,作文被当成传阅的范文稀松平常。问问同级的同学,大概没几个认不出他的字。
当然,也熟悉他的名字。
年级前三可不是吹的。
不知什么时候丢在床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常乐不自觉回想起上一次接电话的经历,肉眼可见地皱了皱眉。
他并没有接的念头,然而电话响了又响,比夏天的蝉还闹人。
常乐没离开座椅,伸手去够手机。
“滚。”
语气冷冰冰的,丝毫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乐儿,吃炸药啦?火气那么冲。”
唐因嘹亮的声音隔着电话传来。
常乐烦躁的心落了地。
“怎么着,在你老家受欺负了?谁欺负你你告诉我,你唐哥为你出头!”
常乐想了想人高马大的邹南天,又想了想八百米跑了五分钟的唐因。
?
“我觉得还没到你出马的时候。”
“嗬,真受欺负了?谁那么不长眼?”
常乐向后仰头,烦躁地抓了一下头发。
“没谁。”
“好好好,你说没谁就没谁吧。”唐因顿了顿,又开始连珠炮似的唠叨,“你没来我们毕业趴真是可惜了。我跟你讲,呆鹅和土豆果然是一对,就吃饭的时候,呆鹅当着老于的面和土豆喝交杯酒,于老手一抖,水直接洒了一□□哈哈哈哈。还有史哥,中考脑抽,作文写的诗歌,我觉得于老一口老血都要喷出来了……”
“哎哟,乐儿你一定得回辉城啊!没有你,我的作业真就完了蛋了!”
“行啊。记得别再把生物答案抄到历史作业上去了。”常乐心里有一瞬空落落的,但还是轻飘飘来了一句。
“哈哈哈神经病吧!”唐因这货大概是被自己蠢笑了。
“哦对了,枫姐你还记得吧。”
“……”
唐因被噎住了,“戚岚枫啊,年纪里多少人嗑你俩cp呢……这你都不知道?”
“六班班长?”常乐好像有点印象。
某次大课间,戚岚枫大概是悄悄往常乐桌洞里塞了封情书,却被风吹落到过道,被班里的大嘴巴捡了起来,后来全年级自然而然都知道这事儿了。
“对对对,就是她!听说她要搬家去晴市了,唉,成辉又要损失一名大美女了……”唐因哀叹。
“对了,晴市离棉城近啊,说不定你俩以后还能碰见呢!”常乐还没来及回答,唐因又赶紧补充道,“不行不行,你还是得回来,我的作业……拜托你了啊好兄弟!我先告辞了!”
说罢,唐因挂断了电话。
这货大概是中考考完玩疯了,一个月不见人影,这会又突发奇想给常乐来了个电话。
常乐扭头就丢下手机,准备继续研究物理题,却不想刚刚放下的手机“丁零零”的又响了起来。
常乐简直无语,身子倾去接起电话,也懒得再说什么。
“喂,常乐!”
……这又是哪位?
“我严奇!”
这家伙,不知道从哪搞来了常乐的电话,语气倒是乐呵呵的。
“哥几个今天出狱了!乐子哥,一起来玩儿啊!”
常乐算是知道这个称呼是哪儿来的了。
笔在常乐手里转了两圈。窗外的天阴得快要塌下来了,常乐心里头拒绝的措辞都想好了,却听见那头严奇扯着嗓子大喊:“邹南天想让你去,”严奇回过了头,“是不天子!”
常乐呼吸一滞。
那头却没有反应。
“是不是!”严奇勾住邹南天的脖子,硬生生把他拉到了电话前:“给点面子,嗯?”
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了应答:“是啊,严哥说的对,得人多才好玩嘛!”
……
常乐认命般的趴在了桌上,头埋进臂弯里,声音闷闷的:“好,那我一会儿去找你们。”
警局门口。
“来了啊。”严奇手搭在邹南天和杨桐身上,向常乐扬了一下下巴。
常乐勾起唇角,向几人招了招手。
“这回咱们算是干了波大的,必须得好好庆祝一下!”严奇装逼地撩了一下根本不存在的刘海。
“黄四方那事儿终于结束了。”杨桐伸了个懒腰,回头看见常乐面露疑惑,转过身来,压低声音道:“黄四方他爹招了。”
“你那么小心翼翼的干嘛!招了就是招了,他就是活该!”常乐发现严奇这人听力是真好。
果然,严奇紧接着说,“要不是我今天听到我都不知道,天儿啊,你爸是大功臣啊!”
杨桐和常乐看上去都不像是知道这件事的样子,邹南天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黄四方他爸黄万,以前好赌,把珍香饭店赌没了,老婆也被他气跑了。后来估计觉得愧对儿子,什么事就都任他去了。”
“黄四方以前是你爸的学生吧?”杨桐发问。
“嗯。我爸说,他是开家长会的时候知道的这事儿,就贴了点钱,帮黄万把饭店庶了回来。”常乐琢磨着,这可不是一点钱的问题啊。
“黄万这人倔,还有股赌徒的疯劲儿,但我爸毕竟……他说的话,黄万还是能听进去一点的。”
常乐想起了那天那场谈话。
邹叔叔是个很好的人。
常乐偏过头去看邹南天。邹南天说完便沉默了,只听见严奇在前面说这说那。没想到抬头和常乐对上了眼。
常乐下意识抬了抬手。
邹南天看见他指节微曲,下一秒就往回缩了缩。他喉尖微动,不动声色的别开视线,眼神往哪看都有些不自在。
“咱们去哪儿呢?”严奇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乐子哥,你新来的,拿个主意呗?”
常乐没想到会被忽然点名。
“我对这里不熟悉,平常……也不怎么出来逛。”他垂下眼眸。
“别啰嗦了,让你说你就说一个嘛!”严奇催促着。
来不及斟酌,常乐尴尬地笑了笑:“要不去电影院吧?”
说完他就后悔了。
四个大男人,跑去看电影……那不是小情侣约会才会做的事情吗?
“可以啊!正好听说城东新开了家电影院。我都几百年没看电影了……”严奇拍了拍常乐的后背,出乎意料地答应了下来。
“城东?”常乐不太理解,他记得来的路上就有一家,还挺近,“怎么去?”
“走路啊!还能怎么去?”
十几公里,走路去?
……
常乐算是知道这群非主流为什么个个瘦的跟竹竿儿似的了。
况且……回过头,杨桐和邹南天也面露菜色。
三人对视一眼:“诶,我刚看到路上有一家新开的店,队都排到马路上去了。”杨桐说着,朝棉城的方向指了指。
“什么店?”严奇被勾起了兴趣。
邹南天和杨桐不约而同地看向常乐。邹南天向常乐眨眨眼,常乐表示你们俩有病吧。
“理……理发店。”常乐淡定地说。
杨桐叹了口气,用口型对常乐说:你还真能扯。
谁能想到严奇来了劲儿,从紧身裤口袋里掏出一面镜子,又掏出一把梳子梳了梳头发,眯了眯双眼:“你这么一说,确实该换个发型了。我可是走在潮流最前端的男人啊!”
常乐用力掐住手心的肉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你说的没错!严哥,走,去看看哪个发型最潮!”邹南天气定神闲地附和,推着严奇往前走。
“那我们……坐公交去?”杨桐试探性地问。
“坐什么公交,走路去啊!”
三人一噎。
行行行,好好好,走路去就走路去吧。
这天没有太阳,但那潮湿和炎热却一起扑来,空气中带着无法忽略的黏腻感,道路旁的绿植垂头丧气。
常乐也跟着垂头丧气。
太他妈热了啊!
谁能想到这路上还真有一家理发店,小得不行,严奇却一眼就看到了,还认定这就是常乐说的那家。
那家店生意也不景气,很大概率是因为这大夏天的,电风扇居然坏了。
严奇倒是饶有兴致地选起了发型,剩下的三人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杨桐坐在中间,常乐和邹南天自动坐在两侧。
杨桐心底有些意外。
“中考快出分了,你们两个,准备去哪儿?”杨桐瞥了一眼常乐,“我听邹南天讲,你成绩应该不错吧?”
常乐看了一眼邹南天,邹南天手指蜷了蜷。
“还行。”常乐没想到杨桐会关心这个。“去哪儿,我还没想好。”
讲真,常乐挺喜欢棉城。但中考毕竟是中考,有些事情他还是能分清主次的。
“我想考出棉城。”杨桐忽然说。
气氛有些微妙。
杨桐用手抹了把脸,站起身来:“我去趟洗手间,你们先聊着。”
两人之间顿时沉默下来。
“杨桐他……那么想考出去?”常乐先开了口。
“杨桐他哥杨竹,做的生意,就是卖山寨货,这事儿村里人都知道。假烟、假酒、假鞋,是假的他都卖。”
常乐笑了笑。
邹南天也跟着笑了笑:“很多人不懂,觉得杨竹自己做生意,能赚到钱就是好的。杨竹的父母也这么想。”
常乐了然。
所以杨桐才想考出去。
他希望正正经经靠着读书闯出一番天地。
“那你呢?”
邹南天一怔。
是啊,他都没考虑过自己的未来。
这十几年,都在这个小镇、这个小圈子里兜兜转转。
要不要出去闯闯?
“和我一起。”
邹南天猛地抬头,常乐却不再看他。
杨桐朝他们走了过来:“以我们仨的实力,没问题的。”他歪头一笑。
“看我的新发型怎么样啊?”严奇一脸“快夸我快夸我”的表情。
只见他盯着一头火红的冲天塔,对着镜子转来转去,看了又看。
“好!严哥最帅!”杨桐率先鼓起了掌。
……
“不错,符合你的气质。”常乐附和,这倒是大实话。
“哈哈哈,帅的一批!”
“走吧,咱们去电影院!”严奇把手搭在几人肩上。
“怎么去?”
“那不废话吗,走路去啊!”
常乐身子一斜,靠在墙上。
操,真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