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里。
坐在桌子对面的女警三十多岁,留着一头不过肩的短发,烈焰红唇格外亮眼,不显艳丽,反倒多了几分凌厉的味道,胸前的名牌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于萍。
在她的示意下,带着邹南天入内的两位年轻人默默退了出去。
于萍将制服的长袖向上挽起,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小邹?”
邹南天拿起桌上的圆珠笔,中指和大拇指熟练地交错了几次。
“啪嗒。”本该旋转起来的圆珠笔却无力地掉在了桌面上。
于萍拿过笔,笔杆在她指间游走,“算上你和小严一起进来的那回,第三次了吧。”她停下手中动作,向前倾身,用笔佯点了一下邹南天的脑袋,“老熟人了啊!”
邹南天低垂的眼皮很薄,此刻动了动,而后终于抬起眼,“萍姐,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他这样说着,仿佛毫不在意地笑起来,伸出双臂,“喏,逮捕我?”
“啪!”于萍打了一下邹南天的胳膊,力道不轻,邹南天几乎立刻收回了双手。
“你这小孩,那么想被逮捕,干架的时候怎么不打得再狠一点啊?就当为民除害了,还能逞个英雄……”
“你这么说也挺有道理……”他仿佛正在认真思考。
“有道理你个大头鬼!你小子每次进城都进局子,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萍姐,职业病犯了吧?真把我当犯人审呢?”邹南天坏笑着翘起腿,好像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
“油嘴滑舌!”于萍打量着邹南天,却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案件经过你的同伙已经交代了,”于萍大致复述了一遍杨桐的话,“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邹南天沉默半晌,整个人忽然黯淡下来,下意识回避了于萍的目光:“这事儿和别人没关系,让他们回去吧。”
于萍也不再多说什么。
“拘留五日是例行的规矩。”于萍开门的手顿了顿,回过头,面露犹豫,“那个案子,你要是想起了什么,一定告诉我。”
“好嘞。”邹南天拖着调子答道。
洗手间里。
常乐拧开水龙头,低头泼了一捧水到脸上。
“操。”
发梢的水珠滴落在睫毛上。
常乐快速眨眨眼,揉了揉太阳穴,抬头看向镜子。
那一瞬间。
大脑跟不上身体的肌肉反应,余光瞥见银白的刀锋,他的耳边只剩“嗡嗡”一片,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重叠,唯有那把刀——和刀下的邹南天被聚焦。心脏好像要飞出来了,双腿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少年挺拔颀长的背部正好挡住一片阳光,阴影罩住了身后那人……
干嘛要救他……
在常乐的印象里,邹南天是个情绪外放的人。面上是怎样,心里头就是怎样。
所以常乐不敢去想任何一点儿可能性。
常乐轻笑一声,又低垂下双眼,脸色有些苍白。
邹南天你个白眼狼。
有人躲在墙角痛苦忏悔,有人被赤裸裸的真相击溃内心防线,也有人因为扭曲的爱成为撒旦的信徒。
警局的陈设看久了也不再新奇。常□□过走廊的窗户向外望着,没什么心情,好像心底刚窜起的火苗被谁浇灭了似的。
室内是雨季前难以喘息的闷热。常乐起身推开了老旧的窗户。
左侧不远处,楼体向外凸出来两三米,形成了一个狭小的空间。
窗户开了一道小缝,大概是警局的休息处。
常乐余光正好扫过,里头站着的两道人影格外眼熟。
餐厅老板仍穿着那身印着店名的衣服。邹仁平头发凌乱,像是刚从家里风尘仆仆地赶来。
常乐有些意外。
老板眼神飘忽不定,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水杯在他手里晃得厉害,几滴水洒在光滑的桌面上。他并没有喝,面上似乎竭力挤出微笑,僵硬得不行,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邹仁平的嘴唇抿成一道直线,说话时眉头偶尔舒展,不一会儿又蹙了回去。
常乐断断续续能听见些蹦出的词句。
“谢谢……你还钱……”是老板的声音。
邹仁平摆摆手,“……你儿子……”
老板欲言又止,低着头,像个挨训的孩子。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选择沉默。
常乐没有偷听的癖好,只怔愣了一瞬,却和邹仁平对上了眼神。
方才严肃的男人恢复了温和的神情,向微微点头,眼中带着一抹笑意,随后似乎叹了口气,拍了拍老板的肩膀,径直走出了门。
常乐手忙脚乱地假装整理窗帘,没想到邹仁平向自己走来。
……兴师问罪来的吗?
“叔叔好……”常乐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我得回家了,不能让家里老人担心家里老人是吧?”话说到一半,常乐假装从容地准备溜之大吉,却被人揪住衣摆。
“乐子哥,我替南天哥谢谢你。”
哈?常乐嘴角一抽。
人在无语至极的时候是会笑的。
“……邹南天教你的?”
“不,我是发自肺腑的谢谢你。”小小一本正经,全然没了昨天那股蔫劲儿,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谁问你这个了啊!
常乐揉了一把头发。
这姑娘状态倒是好多了。
他心头一松,想着小小从前对自己爱搭不理,这回这么认真地说话,真是太阳打西出来了。
是因为邹南天么?
……
管他呢!
大概是常乐的表情过于丰富,邹仁平眼底的笑意更浓了些,“我看邹南天那小子一时半会也出不来了,咱们要不一块儿先走一步?”
这爹包损的。
常乐正欲点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
“对……对不起!”老板居然追了出来。这三个字仿佛憋了很久,喊出来之后,老板的肩膀下垂,大口喘着气,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紧张过了头。
“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作为一个父亲,你懂吗……”
和我说话呢?
常乐还没回过神来,余光瞥见邹仁平的眉头微皱,此时正盯着老板。
这个角度,常乐没法看清他脸上的情绪。
室内的气压一瞬间低了下来,老板瞟了邹仁平一眼,即将说出口的话被硬生生吞了回去。
几个人的目光又落到了常乐身上。
常乐不喜欢这种感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思索片刻,常乐微垂下眼眸,没有点头亦或是摇头,没什么情绪:“你一开始想砍的人是谁,你自己心里清楚。”
沉默。
“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
邹仁平的手搭上了常乐的肩,自然地将他拉近了一些。
他一手牵着小小,一手环着常乐,随意地背过身去,“走了。”
空气中弥漫着难以忽视的沉闷。
“关于儿子的事,做父亲的最好想想清楚。”
话音落下,只剩下老板站在原地,无力地叹了口气。
回去的车上。
“看这天阴的,雨季要来喽!”邹仁平拎起领口的布料抖了抖,转头递给常乐一个蒲扇,“一点儿风都没有。”
“是啊,蝉整天那么吵,居然都不叫了,还有点不大习惯。”小小毫不客气地抢过常乐手中的蒲扇,“热死了热死了!”
小朋友大概是一大清早就被薅到了警局,没聊两句就撑不住睡着了。
窗外的树灰蒙蒙的。
邹仁平见斜前方的常乐盯着手中的蒲扇看了十分钟,有些好笑。常乐身边的座位空了,他便坐了过来。
常乐扭头,看见来人,实在有些心虚。
“叔叔,刚才我觉得热,想去开窗户透透气,碰巧就听到你们说话。我真不是有意站在那儿的……”
常乐说不下去了。
“其实我们的事儿……我劝过他很多次了,”邹仁平手指轻轻摩挲着,叹了口气,眼神在小小身上定格,“男人本该是最铁石心肠的,怎么到了儿子这儿,心就软了呢?”
两个大人之间的事常乐也能猜到三分。邹叔叔是个好人,定然是帮了黄老板什么大忙。只是黄老板爱子心切,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拒不管教黄四方,才成了现在这样。
“或许……他也有他的无奈?”常乐试探。
邹仁平抿了抿嘴唇,一番思虑后终于开口:“他年轻些时确实干了好些糊涂事儿。要说他儿子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的混蛋,他得付一大半的责任。”他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黄四方以前是我的学生,我实在看不下去,拉了他一把,结果……害,像你看到的这样,他俩犟种,谁都听不进去我的话。”
车内一时陷入了安静。
“他会理解的,”常乐轻声说,“关心的人这样,谁心里都不会好过。”
邹仁平扭过头来看着常乐,心中五味杂陈。
阳光在天边一闪,转瞬间就被乌云掩盖。
暴雨冲洗着窗外的一切。
审讯室外。
邹南天走出了审讯室,只觉得喉咙发紧,从脊梁骨开始的麻意散布到整个背部。
他刚刚在做什么?
“小邹,对……对不起。”声音从身后传来,黄老板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邹南天面前。
邹南天目光瞥过来,一时怔住。
什么鬼?
他伸手,莫名其妙地指了指自己。
老板颤颤巍巍地点点头。
邹南天反应过来,收回了手。他斜睨着那人,丝毫不掩饰眼底的厌恶,挑逗地弯起嘴角:“说完了吗?”
“说完了,就好好想想,该道歉的人是谁。”
顿了一秒,邹南天皱了皱眉,又补充道:“用脑子想。”
老板又一次无助地凝视少年的背影。
操,两个活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