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空堂笏满床

    东平,旧端王行宫。

    红砖已有裂痕,碧瓦不在清透,盘蟒柱上,朱紫门前,蛛丝儿结满。春来万物复苏,连砖缝间都有嫩草发芽,而整个端王府却一直处在寒冬之中。朱紫色的大门已经褪色,门上的铜环也早已不知所踪,我们放心推开门吧,原来凶神恶煞的家丁十几年前就作鸟兽散,真是时代变了,要搁十几年前,咱们连路过都不能路过,哪能像今天这样登其门、入其堂呢?

    咱们一起进去,一进门便是荒芜的院落,左手边是个西洋玩意,一个被砸掉头的光屁股女人,好生让人害臊,洋鬼子的东西果然和那群畜生兵一样不要脸,右手边是一条曲曲折折的小水沟,里面的水已经干涸了,水沟旁边有石头做成的座位,也不嫌冻屁股。进入正堂,气沉丹田,大喊一声:“小王爷在吗?”只见一个人影晃了出来,头低低的,瘦瘦高高的,穿着半旧的绸衣,只是一抬起头,把人吓了一跳。一把削瘦的骨头上披着一张美丽的皮。苍白的面庞上有一双大而幽深的杏目,里面有深蓝色的,像冰冻的贝加尔湖的眸子,它们镶嵌在深深的眼窝中,长而色浅的睫毛像是湖面上升起的冰雾。笔直的鼻骨上只有一层皮,勾勒出鼻骨的完美形状,两侧淡淡的雀斑在这一层泛白冰冷的皮上尤为显眼。他的嘴唇好像早知主人的缄默,便只把自己生成薄薄的两片。

    小王爷微微噙着笑,深深做了个揖,说到:“辛苦您送来了。”

    对面把面袋递到小王爷手上,颇不好意思地说:“小王爷您千金之体,本不应该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搅您,只是……”

    小王爷薄面通红,就像羞耻已经浸入到骨头里,喃喃道:“在下知道,在下知道,近来颇乱,没有什么人愿意买诗作画,所以不免囊中羞涩。”

    对面笑道:“这有什么羞不羞的,没钱是常事,只是小王爷记挂着我们就好,我家媳妇刚刚生了个瘦猴小子,有进气没出气的,奶水也不足,得补一补,所以才腆着脸来求您给个恩典。”

    小王爷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许久才开口:“您也见了,看我们这个正厅,连椅子都当了,确实拿不出来钱,这样吧,您有没有要给谁寄信,我替您写一份,明日我在给您画个年画娃娃,保准小公子以后能长得白白胖胖,像那年画娃娃一样喜庆。我也不是求您给我免了债,只求宽限几日。”

    对面的穷债主也不好意思再催,只说:“赶巧,我正像给我在并县当兵的弟弟写个家书,就劳烦您代劳了。”

    小王爷连说哪里哪里,把人往堂后引,堂后又是一间房,又是典当干净的一间房,只有墙上满满当当的穿着官服和诰命服的祖宗画像典不出去,满满当当挂了三面墙,注视着子孙后代的落魄。跨过门槛来到另一个厅,里面依旧是空荡荡的一片,只在地砖上留下了几个桌椅印,

    再绕到堂后,是一个小花园,只是里面没水也没花,却也是树木参天,满眼绿意,倒也是别有意趣,穿过小花园,从西边连廊过去,就来到了书房,书房里倒有不少书,可能不好典当吧。

    小王爷拿出一张宣纸,铺开,用一块木头一压,用毛轻蘸墨汁,含笑看着自己的债主,穷债主说:“刘三儿,我是你大哥,我前年娶媳妇了。你嫂子人很不错,已经生了,是个大胖小子。嗯,还有,你在并县还好吗?娶老婆了吗?那里都是吃面,也不知道你现在吃不吃得惯,那里冬天还冷,需要我们送冬衣过去吗?嗯,就这样吧。”语罢,小王爷却也未放下笔,只是问具体地址,刘大挠挠头发,说只知道是投奔严将军部,具体什么地方不太清楚,又说,把学名写上,这样方便找人,他叫刘孝杰。

    小王爷将刘孝杰三个字郑重写在信封上,告诉刘大让他放心,刘大也深深地作了一个揖,转身离去。小王爷也长舒一口气,转头出门,穿过月亮门,绕进海棠门,最后钻进宝瓶门,站在一个西式洋楼门前,亲扣门扉,十五六的小大姐儿探出了头,露出满月一样的面庞,小姑娘单纯善良,黏黏糊糊地说着:“焕尘少爷,你还好吗?你又瘦了。需要我给你拿点东西吃吗?”薄焕尘摇了摇头,反问到:“谢谢韵姐儿,我没事,妈还好吗?”韵姐儿叹了一口气,说:“就那个样子,没什么变化。”薄焕尘点点头说:“那我不打扰了。”

    薄焕尘转身离开,走到宝瓶门,焕尘偷偷看了一眼楼上,蕾丝缀着的黑色天鹅绒窗帘,是最时兴的款式,它像一个严肃的守卫,让一丝光线都不会从其中流出来。薄焕尘无言,只是思绪回到了自己小时候。

    母亲叫叶卡捷琳娜,是邻国巨变之后跑来这里避难的,为了不流落风尘,嫁给了自己的父亲,当时父亲家如日中天,母亲只是作为一个稀罕物被父亲短暂稀罕了一下,转眼抛之脑后,不长时间的欢爱,就有了自己。母亲当时很爱他,她不太会说汉语,但通晓七八国的语言,母亲会把所有自己会的东西都教给他,所以他会弹钢琴、会骑马、会说外国话、会画油画……母亲那时把他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金发,亲吻着他的脸颊,说:“妈妈叫叶卡捷琳娜,我们国家有个皇帝也叫这个名字,她可厉害呢。”那时的他回吻过去,说:“妈妈更厉害,什么都会。”母亲嘴角扯了扯,想笑的样子。

    后来,改天换地,家就破了,父亲的妻妾要么死了,要么跑了,朝廷亡了,国好歹还在,青春年华何必枯耗,母亲却没地方跑,所以风流一世的父亲竟然也成了当世一夫一妻的开明楷模,母亲也做了一回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故事女主角,两人可真是时代先进典范啊。

    回忆突然被一声怒吼打断,“小畜生,兔崽子,二椅子,去哪里了?连你个杂种都狗眼看人低,要是在原来,老子眼里还会有你这个狗东西?爷现在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外面一群混蛋骑在爷头上,里面一个臭婊子,拉下来一个串,也他妈异想天开想在老子嘴里拉屎。”薄焕尘翻了个白眼,也不想理那个垃圾,径直往前走,看到自己那个醉成烂泥的爹倒在青石板上,那个所谓的爹醉眼一撇,只是哼了一声,歪过头去,把酒壶抱在怀里,那个酒壶看起来刷着金漆,还镶着玉,只是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假货,里面装着的酒,是最劣质的米酒,又酸又涩,像泔水一般。薄焕尘心里冷笑一声,这个爹,看见自己长大了,不敢在自己面前正面叫嚣了,看来还没喝得多醉,还会欺软怕硬。

    薄焕尘也不想和他爹纠缠,径直走过,才出了一个门,听见他爹又开始了,“爷当年是宫里的四品侍卫,深受太后娘娘重视,老子那更是朝堂上说一不二的角色,那些小人,原来只配舔老子鞋底的泥,如今都王八翻身了,等到以后爷让你们一个个舔老子的屁股。”

    薄焕尘觉得他真烦,便转回头加重脚步,把那个爹吓得蹦了起来,连滚带爬地跑远了。薄焕尘咯咯笑了起来,笑得肚子都痛了,笑得他腰都弯下来,大笑转为冷笑,他挺直了腰,面无表情地离开。

    快步走到正厅,薄焕尘发现大门都没关,连忙走到门口关门,然而却发现自己家门口倒着一个人,薄焕尘踢了踢脸朝地的人或尸,那个人趴着一动不动,基本锁定为尸体,他叹了一口气,便要把那具尸体拉走,一拉抹布一样的斗篷,显露出“尸体”的真身。薄焕尘这才发现,哪怕沾满灰土,尸体的发色和一般人有显著不同,赶忙翻过“尸体”,他怔怔地望着他。他有一头火焰一般热烈的发,却因为缺乏营养而带着灰烬一般的干枯,被丰饶的大地滋养出来的蜜色的肌肤由于饥饿在脸颊上微微凹陷,他双目紧闭,浓密的睫毛护住了疲惫不堪的眼睛,只是紧皱的剑眉暴露了他的侵略性和不安感,丰润的唇已经失去了血色和湿润,变得干枯脱皮。他的皮囊仿佛已经死去,但线条干净利落还带着锋利的骨相却让人无法忽略他的力量与美,他强健的身体、紧实的肌肉也暂时消逝,但宽厚的肩膀、窄窄的胯骨和修长的双腿却不曾消失。

    薄焕尘伸出颤抖、泛青的手指,探着鼻息,一股缓慢、微弱的气息附在他的手指上。薄焕尘的心被微弱的呼吸搅乱了一下,那是对生的渴望。到底恻隐之心微动,将人拖进了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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