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前,双溪沟里,翠乔山上。
阮云霞重新挽了一下自己的发髻,汗珠顺着她丰润的脸颊滚落,把细碎的发打湿,桃树已经开花,粉粉白白一片,为树下的人儿遮住不算太毒辣的太阳。齐栓柱不识字,不会用绝妙的诗词赞颂云霞的美丽,只觉心爱的妻子标志极了,身边的桃花也比不上,他不由得放下手里的锄头,愣愣地盯着爱妻。
阮云霞感受到了丈夫的视线,也不害羞,只是站起来,抽出自己脖子上搭着的帕子,娇嗔地打在丈夫脸上,笑道:“回神了,呆瓜。”齐栓柱的脸上立马红了一大片,急忙说:“我干活,干活。”阮云霞噗嗤一笑,说到:“好好给我干,到五月份,才让你大显身手呢,那时候,把桃子都套上纸袋子,纸袋子上面在扣个字,又甜又没虫子,还能翻好几倍卖个城里人。”齐栓柱也不懂媳妇为什么要套纸袋,只知道听话蛮干,立马加大劲除草,阮云霞笑他的那憨样,偷偷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齐栓柱像被火燎着一样,疯狂挥起了锄头,云霞一转身,也挥起锄头,开始专心致志地除草。
突然,一阵急促地马蹄声响起,伴着沉重的军靴的钝响,云霞与栓柱对视一眼,立马丢了锄头,往山里跑,是兵来了。枪响,惨叫,紧接着便是叽里呱啦地欢呼声,催得两人脚步加快,又不敢发出大的动静。一声欢呼,齐声应和,马蹄声陡然加快,军靴钝响加急,直朝二人奔来,阮云霞眼里都是泪,齐栓柱紧紧牵着她的手,两个人变换着方向,想甩掉穷追不舍的恶魔,但无论怎么变,恶魔总能精准地猜对他们的方向。恐怖的声音越来越近,齐栓柱把阮云霞牢牢护在怀里,却已是绝路。
恶魔现身,是一群外国兵,领头的是个长相俊俏的外国军官,脖子上带着一个望远镜。那群外国兵一下上前,就要拉开齐栓柱,齐栓柱死活也不放手,那个军官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嘴里吐出一句鸟语,外国兵就立马抽出佩刀,直接砍下了齐栓柱的一条胳膊,阮云霞失声尖叫,抱着丈夫嚎哭不已,齐栓柱脸色煞白,但仍然一声不吭。外国兵再次强拉阮云霞,阮云霞一口咬在了外国兵的手上,外国兵直接笑出了声,抡圆了隔壁,一耳光抽在了阮云霞的脸上,把她的牙也打断了。阮云霞歪倒在地上,那军官下马,用尖刀割开了她的裤子……
齐栓柱眼前已经模糊一片,耳朵也听不见了。
……
那军官不满意他和死人一样,命令手下将刀剑插进他所剩无多的断肢中,以让他保持清醒,见证自己是如何蹂躏他的妻子的。
……
阮云霞要疯了,耳边没有齐栓柱的一丝声响,只有外国大兵叽里咕噜的抱怨声嗡嗡作响,他们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愿意,这让军官很生气,转过头去大声斥骂。
阮云霞的牙断了,满嘴的血,眼睛瞪得像铜铃,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个起伏的军官。
……
脑袋拼尽全力一顶,正中军官的鼻梁。外国军官怒吼着,翻滚着。
……
那个军官气急败坏地让手下人去追,几个大兵还在不爽刚刚荒唐的命令,磨磨唧唧地搜寻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草草报告说女人跳崖了。
……
齐家,是双溪村最殷实的人家,在娶到精明能干的阮云霞以后,生活越来越红火,可以说是十里八村的首富。齐家老两口晚年得子,却并没有娇惯自己的独子,齐栓柱又老实又能干,一把子好力气,是种田的好手,齐家和阮家的地紧紧挨着,齐栓柱和阮家的小女儿云霞的心也越贴越近。在父母的支持下,两人结婚了,过着甜如蜜的日子。
现在,阮云霞哭着,瘸着,流着血,她衣衫破碎,没有办法蔽体,但她已经不在乎了,她从村头一家一家的磕头,求村里人结队去救她已经不知生死的丈夫,乡亲们也想着齐栓柱的憨厚真诚、朴实热情,纷纷拿起锄头、镰刀,牵着自家的狗,像当年治理虎患那样,浩浩荡荡地上山,让周围人的力量帮助自己克服心中的恐惧。
村民在翠乔山脚下,屏气凝神,细听山上有无那群外国兵的声音。整个大山沉默着,风没有吹动树叶,鸟没有再展歌喉,春天的大山,寂静的像寒冬一样。
阮云霞走在最前面,她颤抖着双腿,手也止不住发抖,她不想回忆那场惨剧,但是又不得不拼命回想当时的场景,回忆自己丈夫可能在的地方。突然,一股血腥味袭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手中紧紧握着家伙什,大家低伏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往前看去,然后所有人愣在了原地。
齐栓柱死了,这连在家中双腿瘫软、以泪洗面的栓柱他妈也有心理准备,但是谁能想到他的死相会如此骇人。五马分尸也不过如此!阮云霞没有哭,她只是喃喃道:“不公平……一点都不公平。”她满嘴都是血,说话也像嘟囔,但大家都挺清楚了“不公平”三个字。是呀,这么好,这么精神的棒小伙,怎么会受这么大的罪呢?狗日的老天爷真是瞎了眼!阮云霞蹲下身子,轻轻地拂过齐栓柱,面目全非的脸,捡起他的残肢,一头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阮云霞不哭也不说话,不吃饭也不喝水,只是拿起针线,小心翼翼、万分珍重地缝合丈夫的断肢。三日后,齐栓柱终于完整地躺在自己的婚房里,阮云霞也终于哭出了声。
一个月后,阮云霞在喂婆婆吃药时感到一阵恶心,生病的婆婆叹了一口气,眼泪溢出了眼眶。云霞想赌一把,万一是爱人的骨血呢?但想到另一种可能,她恶心得更厉害了。
婆婆说:“咱是土坷拉里捡食的人,身子壮,实在不行,你要是不想要,咱找你王婶,让她用擀面杖使劲压你的肚子,给你打了。以后你也好嫁人。”
云霞叹了一口气,说:“娘,我还嫁啥人呀,没人会要我,我也不愿意跟别的汉子。我想生下来,是栓柱的,咱们家好好把他养大,让他当兵,给栓柱报仇。如果是畜生崽子,咱们直接掐死他,我一个人给你们养老送终。”此后,阮云霞每天都虔诚地祈祷,将满殿神佛求了个遍,村里人都说就是栓柱的,背地里也偷偷给阮云霞塞各种符水,云霞也照单全收,通通喝下肚。
九个月后,阮云霞在血和泪里生下了一个红胎毛、金眸子的男婴。
失去了所有力气的阮云霞赤红着眼睛挣扎起身,让人去烧滚烫的开水。人群外一个衣着比较体面的妇人挤了进来对云霞说:“别难过,一切都是定数,你把孩子给我吧,这个孩子不合时宜,自带罪孽,让我来净化他。正好我们也要搬走了,我保证你再也不会看到这个孩子。”云霞看了看满身通红、皱巴巴的婴儿,点了点头,便再次躺下,让泪涌出眼眶。那夫人抱着婴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那妇人是远近闻名的善女人,但是她嫁给了一个厨子。
莫厨子最拿手的就是各类肉菜,女人受不了,但也知道她男人不当厨子,能干什么呢?还有什么活儿能够养活家里?所以,她越发虔诚,她的小卧房里设置了一个小佛堂,每天十二个时辰,她要在佛堂里耗四个时辰。有一回,她甚至跟着寺庙里的尼姑一起,从家开始,三步一叩首,一直跪着登上隔壁县的三佛山。她收养那个出生就是错误的婴儿,也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虔诚。
十五的月亮格外的圆,女人抱着热烘烘的婴儿,抬头看着圆月,自言自语道:“今日是十五,你就叫望吧。莫望,莫望,莫忘人身难得,莫忘佛法难闻,莫忘善知识难遇,莫忘时光迅速,人命无常。”
第二天,莫厨子坐在驴车上,看着自己老婆带回来的小杂种,心里想:媳妇没有孩子,爱养就养吧。两个人抱着莫望就这样来到了城里。在城里,莫忘也一天天长大,他跟着女人一直吃素,女人时刻提醒他要虔诚,要虔诚,但是他还是好馋肉啊!莫厨子这时就会带着他出去打牙祭,莫望吃得肚皮快撑爆了,歇一会儿,他边和莫厨子一起去澡堂洗澡,洗去身上的味道。可是每回回家都能被女人发现,她一直重复:“不能杀生,不能杀生。”莫望耳朵都起茧子了。
感谢莫厨子,让莫望长得越来越高,脸色越来越红润。随着他的长大,莫望自己的发现,再加上别人略带恶意的提醒,让他知道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他去问女人,女人跪在佛前,阳光从窗外射进来,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身,低眉垂目,恍若菩萨,她也不抬头,只是缓缓开口,将莫望的身世告知于他。
听完以后,莫望只剩震惊,震惊之余,为自己过去偷偷吃肉的行为感到无比羞耻,果真是罪孽缠身,果真要虔诚礼佛。从此他拒绝了莫厨子的相邀,专心陪在女人身边,与她一起吃素,一起跪在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