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宣十二年八月
梅雨季节，雨水浇灭了夏日的燥热，淅淅沥沥冲散了殿内的一片寂静。青铜小盆装着从冰窖刚凿好的冰块儿，被宫人用蒲扇一下一下地煽着，白色的水汽带着轻微的凉意，稍稍缓解一下剑拔弩张的氛围。
龙椅上端坐着一名少年，少年以手撑额，眉头微皱地看着手中的奏折。
大殿内寂静无声，无人敢置一词。
“啪。”少年合上奏折，他眉眼弯弯，轻笑了一声：“好一个八百里加急。”
他声音温和，像是玉盘落珠，钟鼓翠鸣。即便是看到了造反的折子，也似乎并没有动怒，连语气都称得上是和善，然而下首的臣子却不敢放松，仍旧诚惶诚恐地跪伏在大殿之内。
没有人敢忘记这个少年天子的手段，狠辣高明，微微一笑，却是雷霆万钧，伏尸百万。
有人偷偷抬眼，觑着龙椅之上的人，只见十二旒垂落在天子的眼前，轻轻摇晃，却无法看清天子真正的神情，即使看见，想来也是面带微笑，温柔淡雅的模样。
他一贯如此。
霍子恒笑意盈盈，却没有人知道他此刻正发着烧，头脑发热，看着底下的人都像是重影，模模糊糊，晕晕沉沉的。他强忍着脑袋的剧痛，又继续道：“林南王造反，金州，处州皆已失守，再过不久，朕的天京怕是也要拱手相让了。这么大的事，众爱卿竟是没有人知道？若不是今日呈上玉案，朕怕是要被瞒在鼓里，做个不知道怎么死的糊涂皇帝？”
“陛下息怒！”众卿又是一阵惊慌，皆连连大声说道。
年轻的天子不在意得摆摆手，手指摩挲着手中红色封面的奏章，他指出一个人来：“刘典，你看如何处理？”
藩王造反，城池接连失守，各地官员投降，皇帝二十天之后才得到消息，三十万大军几乎要直达天京，势如破竹，若是天京失守，这天下便是注定易主，天子怎么也不应该是如此云淡风轻的模样，莫不是还有其他安排，所以胜券在握。
刘典大约四十岁左右的样子，暗红色官袍，倒是一副儒雅气质，他出列到大殿中央，低着头跪下：“左卫少将军谭慕云少年英雄，如今在西南驻兵，或可助陛下剿灭叛党。”
“谭慕云？谭国公的孙子？”
“正是。”
霍子恒沉思片刻，微哂：“朕记得谭国公家就这么一个独苗苗？”
莫不是陛下觉得谭国公家子嗣单薄，怕是不愿？
殊不知，端坐在高堂之上的少年天子，正是忍着头疼想着另外的事情。
霍子恒的头依旧很疼，他手指揉着太阳穴，心绪却越发的清晰，甚至是脑中出现了无数画面，却是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仿佛是世界的走向，又像是以一个人为蓝本的故事话本，而他，只是组成这庞大故事里的一个人物而已。
他在这个故事中，依旧是大盛的少年帝王，却下场悲惨，自焚而死。
书中说，他是暴君，杀伐无度，连年征战，苛捐杂税，百姓苦不堪言，所谓的结局不过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罢了。所以他是炮灰，是反派，是被主角打压的存在，也是主角的垫脚石。而且，他竟然对主角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更是不该存留于世。
那个主角，却是他的好丞相，天下第一名士，栋梁之才，书香世家，环佩簪缨，只因为体恤民间疾苦，不满先帝暴戾，便辅佐新帝，位极人臣，流芳百世。
而他，就是那个先帝。
霍子恒轻斥一声：“荒唐！”他的好丞相，怪不得！临南叛军二十天，他天子坐高堂，不知世事！怪不得他称病不上朝，原是早就对他这个皇帝不满了。
林南王的清君侧名字倒是响亮，所谓的勤王之师这么快的攻城略地，怕不也是韩那不管不顾，想早些更朝换代。只是，如今在座的朝堂之上，究竟有多少人，还认他这个天子？他自问不是千古明君，能名垂青史，却也算不上昏庸无能，声色犬马凶狠残暴吧？
“陛下，臣有一人，神威军中的刘晖将军骁勇善战，亦身经百战，可领兵剿灭叛乱分子，扬陛下之威。”太尉肖正安突然上前一步，提起一人。
霍子恒笑了，肖正安老眼昏花，识人不明，竟举荐这么一个人，刘晖这个人他知道，好大喜功，嚣张跋扈，虽然有点小才，但霍子恒并不认为他可以。
不是能平叛的人选，可是书里，少年天子选了刘晖，一败涂地，最后不得逃亡难康。少年天子是他，又好像不是他？那他是谁？
【你就是你啊，你只是觉醒了。你曾经所有的行动是因为有世界意识的干扰，现在，你可以做你自己了呢。】一段无机制的冰冷声音从脑海中响起，音色却仿若顽童。
霍子恒心生警惕：“你是谁？做什么的？”
【我是系统啊，是来帮你的。】
“谢谢，但朕不需要，你可以离开了。”
【不行不行，帮你觉醒可是费了我好多能量，不收回来，我是不能走的。】系统有些着急，连声音都带着一点迫切。
【难道你还想变成世界意识的傀儡吗？我要是收回能量，你可是要死的啊。】小系统叽叽喳喳，像个小麻雀，扰的霍子恒本来就疼的脑袋愈发的疼。
霍子恒轻轻敲击着龙椅上的黄金雕刻花纹，沉思片刻在脑海中问道：“所以，你需要朕做什么？”
【不用做什么，只要宿主好好活着，我这边就能慢慢收集能量，能量收集够啦，我就可以离开了。】小系统一听有门路，便又活泼了起来了。
“朕明白了。”
【宿主，咱们的口号是追求自由，寿终正寝。】小系统发现宿主接受了，便开始举着小旗子欢呼了起来。
追求自由？寿终正寝？
这可真是美好的理想主义。
霍子恒有一点意外，但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过了许久，殿外的雨声愈来愈大，闪电凛冽，刹那间白光一闪，霍子恒将手中的奏折扔在地上，伴随着气势磅礴的轰鸣声，少年天子的声音轻飘飘的，却让大殿上的人听的无比清晰且震惊：“朕决定了，朕要御驾亲征。”
轰拉。
“陛下，万万不可啊！”
又一声巨响惊天。
“陛下，圣体要紧，切不可行如此凶险之事啊！”
一众老臣又连忙磕头叩首，一副死谏的模样，若霍子恒不收回成命，势必要血溅当场的架势。
霍子恒笑眯眯的看着大殿内的热闹，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帮老臣迂腐的进言，他微微坐直了身子，等到这一场闹剧趋于尾声，众臣子才发现高堂之上的天子仍旧未置一词，天子充耳不闻，他们所有的慷慨激昂，长篇大论都成了废话连篇，不由得面面相觑。
三朝元老赵首辅颤颤巍巍的向前一步，字字泣血：“陛下，您可还记得前朝的燕京之变，那燕神宗御驾亲征，却被西域所擒，整个大燕朝顷刻间分崩离析，新任燕帝南迁不愿赎人，却导致整个燕朝国力衰落，之后盛先祖破三关，燕朝无力回天，自取灭亡。陛下，您万金之躯，切莫置自身安危于不顾。”
赵史白如今虽年近花甲，但是身体健康，想来再活二十多年已然不是问题，但话本里却说，林南王入驻天京之后，这位身体健硕的三朝元老竟是感染了风寒，重病缠身，不治而亡。
他是首辅，也是帝师，这位一人之下的一代权臣最后的结局让人唏嘘不已，霍子恒似乎看到了他命运的轨迹。
当初霍子恒的父皇盛明宗托孤于赵史白，辅佐霍子恒治理朝堂，直到年轻的小皇帝逐渐亲政，两人的关系就开始存在着微妙的变化，他们是师生，亦是君臣。
少年天子逐渐有了想法，收复中央集权之后，便不愿再受制于人，他慢慢地长成大人，他似乎没有喜怒哀乐，永远笑眼弯弯，所思所想更是让人捉摸不定，没人能揣摩的透。
霍子恒从龙椅上站起来，慢慢踱步走下金玉台阶，身旁的大太监郭逢春连忙弯腰跟在身后。
一双玄黑色的天青缎皂角金丝靴缓步停在赵史白的身前，天子伸手一双白皙如羊脂玉一般的双手，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如同造物主兢兢业业费尽心机雕刻的完美艺术品。
霍子恒弯腰将赵史白从地上扶起来，十二旒冠冕轻轻晃荡，发出漂亮清澈的声响，天子的声音温和淡雅，依旧如天籁一般好听：“老师，朕不会做那亡国之君的。”
天子喊他老师，用以安赵首辅之心，告诉他，他还未曾忘却这一段师生之谊。
赵史白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少年天子，嘴唇蠕动，不知道如何谏言。他此生从江湖入庙堂，一步步如履薄冰，与天子的关系也越来越微妙，功高盖主，天子许是早就不满。他也存了告老还乡的心思，希望能正常安享晚年，却还是不放心这个在自己眼前从孩童长成现在的天子，才慢慢拖到了今日。
“陛下！”
霍子恒颔首，微微笑道：“老师，朕可是最信任您的，等朕离京之后，天京还要烦您多多照看，老师，您可不要叫朕失望。”
皇帝陛下心意已决，他再多说无益。
赵史白道：“陛下万事不要逞强，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
“老师，朕自是知晓，监国之事，就烦请老师费心了。”
赵史白再叩首，以头抢地尔，长跪谢之：“老臣遵旨，老臣必为陛下坚守天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愿陛下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他掷地有声，以报拳拳之心，在大殿之内乍起一片哗然。
赵史白已然表态，支持天子御驾亲征，丞相如今称病未来上朝，其他人更是不敢让陛下收回成命。首辅监国，天子亲征叛党，便是板上钉钉再无法更改。
大殿之上的人还没缓过神来，高堂之上的天子已然施施然地退朝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