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防周围有窃听设备，简知宁飞快地从四周角落里扫过，说得含糊其辞。
穆君相对上他的目光，瞬间了然。他答道：“各区之间的通信线路互不兼容，在Z03星可用的所有通讯设备，在这里都无法使用。”
简知宁闻言掀起袖口查看智脑，向乐源发去一条消息。
【警告：您不在指定服务区域内，请重试。】
穆君相察觉到了他的神情变化，道：“你可以摘掉智脑了。智脑在W区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他顿了顿，补充说：“除非你想昭告天下，你在W区有钱买得起智脑，或者你是外来人口。”
简知宁目光锐利，转头看向他：“外来人口会怎样，还能对我有什么不利影响？”
穆君相流露出一种微妙的神情，尽管只是一瞬。他恢复了往日的淡漠神态，答道：“W区排外严重，一旦让他们知道你并非W星人，你在这里寸步难行。”
简知宁掀了掀眼皮，似是在等待他的后续回答。
“比如 ，”穆君相与他对视一眼，继续答道：“完成每天的基础生存需要，三信用点打底，十小时连续工作就能得到四信用点。”
“但如果你向他们表露出软弱，或是让他们得知你并非W星人，他们会划走你的工作时长，让你没有能力在这里生存。”
“一顿饭0.8信用点，仿生义体补给0.5信用点，独立厕所要1信用点，氧气补给0.4信用点。”
不等发问，穆君相补充道：“氧气补给是必需品，氧气输送机一直在循环工作，据说每天都会消耗大量能量，W区的管理者没有义务为居民免费提供这些服务。”
他说完，空气静默了片刻。简知宁重复道：“十小时工作换取4信用点，只是基础生存就花费1.4信用点？”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冒着生命危险偷渡到Z03星。不收取任何呼吸费用，只是这一条，或许就足够大部分人垂涎若渴——
自然人，或是机械化程度不高的义体人，每天的工资根本不足以满足他们的生存需要。
穆君相反问道：“没必要这么吃惊。Z星区最适合生存是共识，难道你没学过这些？”
他在试探。
简知宁思绪飞快，他冷静地反驳道：“高等居民区会学这些东西？你们还有兴趣关注边缘居民的喜怒哀乐？”
穆君相答道：“高等居民区不教这些东西。”
他的目光从简知宁的脸上一触即收，继续道：“矿工有两种类型，第一种是普通矿工，勘探、采矿；第二种是数据型矿工。”
这下不用他解释，简知宁也知道后者的具体职能。
第十一城区内同样存在不少数据矿工，甚至由于矿工的数目过于庞大，第十一至第十三城区又被称为机械数据城区。
部分义体人能够像仿生人那样接入网络，他们便在精神网络中打工，不惜损伤大脑。
他们的确能够获得一笔不菲的收入，毕竟这些损伤不可逆转，二来则是作为封口费，牢牢地封住他们的嘴。
这些活计不能公之于众，干净些的，大多是根据甲方的要求，盗录某人的隐私信息，更阴暗的，则是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某人植入自杀暗示性信息。
而数据型矿工不同于上面两种工种。与全星系现存人数相比，精神网络容纳量远远不足以将他们全部容纳，矿工需要不断计算并处理问题，从而扩展精神网络边界。
这些工作同样会对大脑产生不可磨灭的损伤，但不少矿工并不在乎这些损伤——
在大脑损耗到极限之前，他们会主动去更换义体大脑，而数据矿工一分钟就能把手术费挣回来，甚至绰绰有余。
“W区也有独立的精神网络空间？”简知宁有些诧异，开口问道。
目前来看，W区的所有居民连解决最基本的温饱问题都是难事，哪来多余的精力去精神网络空间休息？这个空间能派上什么用处？
穆君相面无表情地答道：“供与监工及以上职员，让他们能够放松下来，以更好的状态投入到工作中，参与W区建设。”
简知宁无言以对。
“数据型矿工极为稀缺，一是因为工作造成的损伤太大，成本太高，二是因为……”穆君相短暂地停顿片刻，短到来不及让简知宁捕捉到他的情绪变化。
“这里的矿工后代，基本都会在出生时接受一场小手术，切除部分大脑皮层，导致他们成年后无法接受高等教育，更没办法从事数据矿工。”
简知宁无声地吐了口气。
无数人在这个星球上生活，经历从生到死的整个过程。很多人一生都从未踏出过W区，能够顺利解决每天的生存所需费用，就是他们最大的渴望。
数据型矿工的工资比普通矿工更高，为了垄断这一份资源，不惜动用这颗星球上寥寥无几的医疗资源……
“这是他们的争斗方式。”头顶的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简知宁抬眼看向前，穆君相淡声道：
“有人想让后代拥有更好的前程，他们不去医院，只找个隐蔽的地方生育，直到那个孩子有足够的行动能力。
“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会带着孩子离开，或是将他送到监工面前，让他竞争数据型矿工的职位。”
简知宁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去医院生育？难道他们还保持着自然分娩的传统？”
即使是第十八区，也早就有了人工卵子、人工精子的出现，大多数自然人从人工胚胎开始，在人造胚胎房中发育至成体。
几乎所有自然人的生命起点，都是从一颗小小的人工胚胎开始的。
“对。”穆君相道，“W区不具备人工胚胎发育的条件，因此仍保留着古地球时代的传统。所有人都是自然人。”
简知宁不予置评，开口问道：“你准备一直待在这里？”
已经是来到这里的第三天了，如果忒修斯的人开始行动的话，差不多是时候找到这里了。
穆君相的眼眸深不可测，他道：“我在W区要处理一些事。”
简知宁掀了掀眼皮，道：“不巧，我有没完成的作品放在第十八区。看来只能……”
他话音未落，便见穆君相竖起食指，轻轻抵在唇边。
噤声。
简知宁与他目光相对，一言不发，打开了仿生耳的听觉捕捉。
“哒哒，哒哒。”
一阵缓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还夹杂着微弱的机械义体运转声，以及近乎无声的……金铁相击之声。
是刀！
然而穆君相毫无动作，他仍坐在原地，静静地看向前方。
简知宁看到那只红瞳的刹那，立刻冷静下来。他关闭听觉捕捉，面上露出一丝警惕，袖口中的手指攥紧了一柄尖刺。
他不能暴露。
“哒哒，哒哒。”
脚步声更近了，这次，即使不开启仿生耳，简知宁也能清楚地听到那声音。
他抬头看了穆君相一眼，独自起身，将自己藏入岩洞深处。
钢底鞋与土地相接的声音一步步逼近，声音的主人还在哼着小曲，简知宁将自己的身形向暗处藏了藏。
这人要过来了。
终于，声音渐渐慢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尖细的声音：“你怎么又在偷懒？！还不去那边搬矿！”
简知宁悄无声息地露出一只眼睛，恰好看到一只脚狠狠踢上穆君相的后背，在衣物上留下一片鞋形污迹。
他默了默，收回目光，将自己的身形藏得更深了。
那人似乎只是巡视，一脚过后，又伴着丁零当啷的声音远去了。
他从藏身之处走出，刚好看到穆君相脱下外衣，闻声向他投来目光。
“该去工作了。”穆君相对方才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淡淡地提醒他道。
一道目光落在简知宁的手上，穆君相不容抗拒地道：“我去替你完成任务指标，你在这里休息。”
简知宁眉头微动。
出门搬矿会帮助他对所处环境有更准确的判断，但也的确不利于他的伤口恢复，更何况，他还没来得及检查仿生手的线路是否有破损。
让穆君相帮他完成任务，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利益在前，不会担心被出卖或背叛。
简知宁权衡过后，点头道：“多谢。回到Z03星后我会把一部分实验记录向忒修斯公开。”
穆君相抬眸看他一眼，道：“不错的回报。”
他微微颔首，抬步走出岩洞。
他走后，简知宁等待片刻，走出岩洞。
穆君相的默认向他传递出一条信息，他的下属一定会找到他，带他回到Z03星。
简知宁没有独自回去的能力，只能与他进行利益交换。
一阵猛烈的痛感拉回他的思绪，他抬手看去，在活动时，手套偶尔会刮过他的伤口，而痛觉神经尽职尽责地向大脑发送感官信号。
他关闭痛觉感受，隔着手套在伤口上按了按，崎岖不平的创口摸上去有些硌手。
昏暗的天光照在简知宁的脸上，鼻梁两侧打下浅淡的阴影，那双翠色的眸子愈发显得幽深。
最好能够在矿区找到修理材料与工具，否则长时间遮掩伤情，一定会引起穆君相的怀疑。
他打开智脑，在光屏上快速操作，智脑的提示灯闪了闪，自动关了机。
简知宁毫不慌乱，他不动声色地侧了侧头，一声轻响从耳边传来。
“前方四十米处右转，疑似所需材料出现。”
冰冷的机械声传入耳道，简知宁轻轻阖眸片刻，跟着指引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