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洞口处，那个整理矿石的老人仍蹲在原地，她身旁的传送带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矿石，石块哗啦啦地掉在她的脚边，她反复弯腰，重复着捡起、整理并捆扎的动作。

    简知宁静静看了她一段时间，才从藏身之处走出。

    老人抬头看到他的身形，停下手中的工作，对他笑道：“你怎么出来了？让薛监工看到，肯定又要惩罚你了。”

    简知宁道：“他不会。我会完成我的工作。”

    他扫过老人胸口的名牌，她的名字虽然被污迹遮挡得模糊不堪，却仍然能辨别出具体字样——“王明安”。

    王明安捕捉到他的目光，对他笑了笑：感慨道：“五十年前的名牌了，现在都破成这样了。”

    她摘下胸牌，递给简知宁，对他劝道：“你刚来这里，还不懂规矩，监工惩罚人从来只看心情，不论是否完成工作。”

    简知宁接过胸牌，擦去上面的污渍，尽管破旧，“王明安”三个字却仍然清晰可见。

    他轻声道：“是吗？成了监工就不用被打了吗？那要如何成为监工？”

    在穆君相的口中，W区阶级分明且难以跨越，但在她的口中，却仿佛监工是人人都能胜任的职位。他们之间，究竟谁在说谎？

    王明安见他有意当监工，声音顿时缓和下来：“你这么快就想通是件好事，但监工的确不是人人都能当的。”

    她犹豫片刻，才说道：“监工的职位凭证是身份证明，只要你拿到那张芯片，你就能当上监工。”

    简知宁心底波澜不惊，面上却流露出一丝好奇，他追问道：“身份证明芯片？我要怎么做才能拥有这张芯片？工作更努力一点？”

    王明安面上透出苦色，她摇了摇头：“不……按理来说，监工的身份芯片是靠世代相传，长辈是监工，后代就有可能成为监工。几乎没有途径任何途径拿到这个职位，除了一种方法。”

    她道：“他们的身份芯片贴身存放，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那芯片放在哪里。”

    简知宁启了启唇，看上去失望不已。

    王明安轻轻抚了抚他的肩膀，话锋一转：“但我与薛监工交好，有次，我偶然得知他把身份芯片放在哪里。”

    简知宁期待地看着她。

    她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示意他靠上前来，贴近他的耳朵，轻声道：“他放在心脏里。”

    简知宁一惊，顿时瞪大了眼睛：“那岂不是只有他去世，我才有可能——”

    “嘘！”王明安紧张地看了看周围，见四处无人，才低声对他道：“小声一些！别被其他人听到！万一被别人听见的话那就糟了，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

    顿了顿，她才低声道：“当然并非只有等他去世才能拿到那芯片……你可以……”

    她停住，做了个“挖|心”的动作。

    五指成爪在胸前快速一抹，当她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她面上那丝慈祥被杀意掩盖。

    不愧是能在W区活下来的人，简知宁心道，更何况，她的义体化程度并非很高，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

    不可貌相。

    她有些紧张地看着简知宁，似是怕他无法接受：“这是个铤而走险的法子，不成功，便成仁。你还年轻，可以试试。”

    简知宁像是个野心勃勃的毛头小子，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不知是恐惧导致，还是渴望导致。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王明安，问道：“你……你试过这个这个法子吗？如果没成功，结果会怎样？”

    王明安沉默了。

    她看着简知宁的眼睛，有些不忍，半晌才道：“如果没成功，很可能……是失去生命。”

    简知宁的眸子里的光熄灭了。

    王明安继续道：“当然，失败也并不一定遇上死局，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刺杀过一次监工，她没有伤害我。”

    “为什么？因为监工不能杀矿工吗？”简知宁试探着问道。

    “有一部分这个原因。”王明安笑了笑，“监工手下不能有太多空缺。但另外一个原因是，我当时已经足够强，她需要我的帮助，她不能杀死我。”

    监工还有需要矿工帮助的时候？简知宁在数据库中记录下这条信息。

    王明安道：“你还年轻，你可以找到那个让监工无法杀你的理由，然后……”她再次做出那个掏心的动作。

    简知宁犹豫地开口：“如果……找不到呢？”

    她低头捡起一块矿石，低声道：“那就尽力去成功，以及做好失败的准备。”

    简知宁张了张口，最终道：“我还是放弃吧。我相信我家人会来找我的。”

    王明安悲悯地道：“放弃吧。很多人都被迫来到这里，但他们都没能回家。这里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走得出去的。”

    “我不信。”简知宁笃定地道。

    王明安轻轻笑了一声，像是在包容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你可以试着等待。但不要坐以待毙，你要想办法，努力去走你自己的路。”

    走自己的路？就是去送死？简知宁不明白她教唆人去杀死监工的意义，他只得犹豫道：“我会去试一试……”

    王明安伸出手，试图抚摸他的长发，然而手掌落在发丝上前，她先看到了自己手上那厚重的矿粉。

    她动作停了停，最终收回手，安抚道：“别怕，别怕……不论如何，你都能活下去。”

    简知宁勉强笑了笑，他摸着脸上层层叠叠的伤疤，喃喃道：“希望我真的能够活下去。”

    不等王明安出声安慰，他问道：“这里只有义体人和自然人？为什么不用仿生人？”

    王明安笑哑然失笑，她温声答道："仿生人？你知道谁用得起仿生人吗？是那些财阀集团，他们有足够的资金研制新型仿生人，也有资本进行维护和迭代。你觉得以W区的积累，能用得起仿生人？"

    简知宁不解问道：“可是仿生人明明更好用，即使只有一个仿生人，也比让旷工们劳心费力地去挖矿好多了……”

    “不。”王明安摇了摇头，“不用仿生人的原因，是W区无法承担仿生人带来的高额费用。至于会不会让义体人们累得喘不过气来……没人在乎。”

    她道：“自然人能生出大量后代填补劳动力空缺，义体人胜在劳动时间长，休息时间短。仿生人的优点就只有效率高。W区需要赚钱，但并非是高投入低回报的钱。”

    简知宁默了默，他茫然地道：“我无法理解。”

    王明安温和地笑了笑，她说：“你现在不能理解是很正常的事，等你在这里待的时间更长，你会对这种情况有深刻体会的。”

    他回答：“我希望我永远不会理解这种事。”

    老人宽和而包容地笑着看他：“你还太年轻。”

    她话锋一转：“你在这里待的时间还长，一定要好好想想拿到监工位置的事。”

    她再次五指成爪，在空中轻轻晃动。

    简知宁面露难色，最终还是道：“一定要用这种血腥的方法吗？”

    王明安反问道：“你没有信心吗？你不认为自己能成功？”

    简知宁否认道：“我可以成功，但我不想伤害任何人的性命。”

    王明安摇了摇头，低声道：“等你再长大一些，你就会懂了。”

    她指着洞口，拉进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压低了声音说道：“薛监工刚刚被矿长派了任务，紧急去另一个矿区执行，你初来乍到，不适应的话，今天可以先找个隐蔽的地方休息。”

    她轻轻推了推简知宁的后背，催促道：“快去吧。”

    简知宁被推着向前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眼矿洞，走出王明安的视野。

    W区天光阴暗，他收起了面上那副冲动而青涩的神情，垂眸思索。

    王明安催促他杀了监工，自己能从中获得什么？她与薛监工交好几十年，一定从中有所图谋，换一个监工的话，她的所有布局都将沦为泡影。

    让他成为监工，她究竟所求为何？

    简知宁打开智脑，生命探测仪上，他的身后布满密密麻麻的生命迹象，所有人集中在一小块区域内，密集得令人喘不过气。

    在不远处，极为相似的一个圆圈内，另一群密集的生命迹象此起彼伏地跳动着——另一个矿区。

    “薛监工去了另一个矿区执行任务。”王明安透露出的信息与生命迹象重叠，他收起智脑，脚下一转，抬脚走向另一块生命迹象密集区。

    他的搜查动作不仅要避开穆君相，更要避开王明安。

    在W区这种环境里，真的会有人真心实意地出于好心，为陌生人提出建议？

    简知宁轻轻阖眼。

    不论如何，他的行踪绝对不能让他们得知。

    智脑上，他离矿区越来越近，在抵达洞口前，他忽然停住脚步。

    “真是心狠手辣，比上个矿长还会吸血……”一个机械音飘出洞口，然而话音未落，他便被另一人打断。

    “嘘！你不要命了！不想活了别拉我下水！”另一人颇为紧张地道，“要是被谁听到了，小心你我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机械音小声嘀咕道：“除了监工，谁会来这矿洞……再说了，监工那一身丁零当啷的组件，要是接近矿洞，早就被我听到了。”

    简知宁无声地束紧袖口，再次确认周身没有任何发声装置，才向前靠近矿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