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娃儿

    “老毒眼”窦致远今年七十二,西南荒坟头村人氏,村口知名象棋品鉴艺术家。老眼轻轻一眯,双方棋局了然于胸。这是他诨号的第一层意思。

    老窦多才多艺,本事不都在棋盘上。东南荒天高皇帝远,管得松。他还擅些分金定穴之术、殡葬典仪祭祀。十里八乡的葬礼都指望他,漫山遍野的野尸也只有他敢去背——都是落叶归根的活计。

    “摸缘”更是老爷子的独门绝活。只要是翻了白眼的死物,拿来让老毒眼一瞧,能说出它十年前在哪棵大树底下撒过尿,又得罪过哪路妖物。要不是玄门神通见不得光,多半能搏个“窦尔摩斯”回来。这是他诨号第二层意思。

    不过老毒眼自己淡泊名利,不想出什么名。尤其到了古稀之年,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淡。这档口他更乐意把那双毒眼闭住,守着自家那几亩薄坟安心养老就得了。

    初秋的暑气虽然败了些,但地下热气还没尽散。适才日头低倾,坟头村村口的象棋桌就撵来了。跨栏背心大裤衩、豁嘴茶壶配上茶,这几位爷能把板凳坐到巴山夜雨涨秋池——池里堆满呱呱叫春的癞头蛤蟆。

    正码着棋子,就见老窦背抄着手倒提着他那个铜烟斗子,慢吞吞地趿拉着拖鞋从那边来了。

    “老窦,看棋来?”棋瘾张大爷叼着根华子拿马扎,瞅见老窦时眼睛都亮了,“老子精进了一下棋艺,切磋一下子?”

    “不了,”老窦摆手,“军师不操戈。”

    “——嘿!将军!”棋盘炸出好响一声,张大爷仰天长笑。周围一阵叫好,张大爷留神一听,却没找着老窦的声音。

    再回头,那位知名的象棋艺术大师竟然就这么拎起了马扎,已经背了过去,就要走了。

    “不看啦?”老张大感遗憾。

    “看个毛线,红娃儿叫我来了……”老窦回头,皱纹包围的老眼闪着有人给养老的精光。

    老张打眼一瞧,正有一条细瘦的影子延伸了过来。

    “好么,”老张也是忍不住酸了酸,“你这娃儿,比他妈亲生的都亲。”

    说话间,红娃儿已经走到了棋桌前。

    男孩子,短袖短裤,后脑勺上绑着一个翘毛小辫。十三四岁的年纪已经开始抽条,托老窦让他成天躺棺材盖的福,他腰背极挺,颈也修长。浑身白得近乎晃眼,下巴掐得尖尖,点墨似的双眼下溅着三滴鲜红,是泪痣:左边成双、右边孑立。和坟头村的孩子比起来,俊气得活像个太子。

    “爷爷,饭好了。”少年已经开始变声,嗓音夹着丝微哑。

    “好咯,”老窦应了一声,“有啥子菜?”

    “我蒸了饭,”红娃儿道,“还有麻婆豆腐和凉拌折耳根。”

    “好。酒买没得?”老窦忽的又道。

    红娃儿迟疑一下,摇头。

    “走了,”老窦沐浴着四方老头或艳羡或嫉妒的如炬目光,相当受用。水烟袋子神气一甩,“买酒去。”

    按街坊邻居的话说,老窦是个老光棍。家里岂止没个伴,会喘气的除了他自己就只剩苍蝇。本该落得个无爹无娘无儿无女的凄惨晚年。

    老天有眼,没让一辈子踢蹬阴间活计的窦老爷子没个善终,于是乎赏了他一个恩典——或者说意外。

    红娃儿是他出去压山头顺带着捎回来的意外。

    那时他缺钱买酒,有混玄门的摸金佬赶巧给他透了口风——距坟头村东南五里远,有座黑金耗子山。某位种橘子的一铲子铲出了白花花的夯土层。他们哥几个想要下去摸金,想着老窦神通,就想请他坐镇。

    那地儿老窦之前其实踩过点,是个小规模的墓葬。要是换了年轻时候的老窦,多少要缠个黑狗血带子下去探探。现在他老了,精气不足,经不起造。墓附近阴气都重,阴气重就会滋生东西。踩个点,想着再养养,下回再来看看。能抓着就抓点儿尸蛾,运气好的话,说不准还能找着鬼蟠桃。

    这些邪乎玩意儿,搁老窦手里和草笼里吱儿哇的蛐蛐、盘到玉化的核桃没啥两样,但在他们玄门的坊子里都是紧俏货,供不应求。尤其鬼蟠桃,倘若年份久些,能开出“鬼眼”,那更是上品中的上品,据传有少爷开出过五十万高价,只求一枚成色普通的“鬼眼”,当真是有价无市。

    那档口,实在是窦老太爷阮囊羞涩,加之他是个酒蒙子,受不了没酒喝。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就故作高深地嘬了口烟,应下了邀约。

    说是坐镇,其实这回老窦很轻松。那几个崽子都是摸金摸惯了的,也比较规矩,晓得“人点烛鬼吹灯”,加之这位墓主人脾气很好,口里玉蝉被摸走都一直维持着干瘪露骨的尸体状态,也没吹灯,全程只花了三个小时多一点儿,摸金佬就全须全尾地上来了。

    他老窦也没闲着,趁着他们下去,逮尸蛾逮了个爽,还顺带着捕到了“苍梧仙”——吸食血液的毒蝉,同样是玄门坊市的抢手货,专在阴气泛滥之地扑棱。和其他蝉比起来,这家伙速度快,翅膀更亮、更大,还泛着金盔般的金棕色,爪子都带着卷钩倒刺。还凶得很,直直地朝着老窦的胳膊冲。老窦抓到的这只几乎赶上半个巴掌大,翅子金晃晃,盈盈翩飞、轻薄如梦,真快成仙的样子,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让老毒眼逮了个现行。

    天光隐隐发白,是个满载而归的圆满大结局。老窦很满意,拎着自己的虫笼子和摸金小登们告别。

    薄蓝色的晨光里,窦老汉打着呵欠、背抄着手,提着一串窸窸窣窣响的宝贝虫子,慢慢地从山上挨下来。

    一忽儿,老汉听见身边的草丛里似乎传来了嘤嘤的婴儿哭。

    这个点,哪儿会有孩子在这里?!

    一时间老窦的瞌睡虫都飞走了,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又发现了不对劲——他篓子里的虫子不知从何时起不再发出声音,一个个安安静静窝在笼子里,活像见了鹰的糟鹌鹑。

    老毒眼有点道行,走过来却没有察觉到他虫笼以外的阴气。倘若这玩意儿真是个道行超过这些阴间虫子的大家伙,他没道理不知道。

    真是人家孩子?

    老窦谨慎,并不想大早上背因果,虫笼一拢,转身就想走。

    却听见那草丛里的哭声更大了些,吱儿哇的,撕心裂肺,倒真像是活的小孩哭。

    老毒眼的铁石心肠一瞬间松动了,可他还是不敢冒进。他从兜里摸出一个小烟盒来,放出了里边一只金碧辉煌的金龟子——这老家伙是窦致远炼了五十多年的“蛊”。它打小就跟着他,竟然开得一二灵智,现在正修着妖道。现下的老窦,甚至能听得见它在自己神识里打滚“滴儿哇”,抱怨他清晨叫虫干活的奴隶主行径。

    老窦又哄了老伙计几下,金龟子才胖圆圆地动了动,鞘翅一撑,扑棱棱地钻进草里。不出一会儿,就“滴儿叭叭叭”地在老窦的灵台里叫唤起来。

    真是个孩子!

    老窦三步并作两步上去,一把扒开了草丛,从里边抱出了一个白胖的光屁股小子。孩子皮肤白,两个胖脚活像小馒头,一头茸亮黑发,小脸上缀着三颗红痣,左二右一,小童子一样。

    可能在草丛里待久了,孩子身上裹着的毯子被晨雾洇得潮乎乎的。老窦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团幼小的哭泣声,把孩子包进了外套里。

    也许窦致远的初心并不是把他养大。

    但现在,那个从草丛里抱回来的小子确确实实走在他身侧,正管他叫“爷爷”。

    他管孩子叫“红娃儿”。就和他叫“老毒眼”一样,这“红娃儿”也有两层面的意思。

    第一层,“红娃儿”身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脸上那三颗朱砂痣,猩红色,灼人眼目。随着年龄增长,红娃儿眼尾愈发尖锐,掺上丝似有若无的红。低垂眼眸时,更是艳丽得像一尊观音像。漂亮得像个小女娃,女娃该穿红,就叫“红娃儿”。

    第二层,这孩子命苦,老窦从草丛里扒回来他一条小命,并不想让他这么早死。叫红娃儿这个女孩名字,也有糊弄糊弄阎王爷的意思,叫他的牛头马面鬼盯着童男簿套个空。反其道而行之,反而有用。至少老窦是这么觉得的。

    红娃儿自小跟着老窦长大。老窦家里没什么东西,无非是书本子、烟杆子、狗笼子、花盆架子、虫笼子、棺材板子和骨头架子之类。他也不会带孩子,就由着孩子想往哪跑往哪跑,想看书他就教孩子认字,想爬树他就帮忙递梯子,想看骨头他就帮忙拆。

    可不知是不是活物太少,死气太重,前三年红娃儿就要了命地生病,老窦自己会点玄门医人的小术法,但不敢用给孩子,怕耽误了性命。那几年抱着他来来回回地敲着村里赵大夫的窗户,窗棂子差点没给人家敲出个洞。

    直到红娃儿过了五岁,身子骨才渐渐健壮起来。但早几年一直生病的经历,还是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孩子的脾性。红娃儿不爱动也不爱讲话,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啥都没有,就喜欢看老窦屯了一棺材的玄门书籍,看完书就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发呆,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这木讷且早慧的脾气也不讨小孩子们喜欢,红娃儿从小玩伴近乎于无,但他似乎也并不在意。能和他说上话的整个坟头村也就只有老窦一人了。到了今天,倘若红娃儿在发呆,别人叫他就必须要叫好几次,这样才有可能会慢半拍地回头应一声。

    老窦倒觉得没啥,孩子懂事不闹,那想干啥就随他去。不过也确实好奇红娃儿为啥老一天到晚发呆,逮着机会问红娃儿时,这孩子摇头说不是发呆,他在尝试和风交流。

    “风是活的,和人一样,会呼吸,也会动。”红娃儿说着,又背过身去了。院子里真的来了一阵风,少年的五指微微撑开,迎上风势,仿佛在抚摸一只大型的动物。

    少年骨骼嶙峋的脊背后,老窦不知何时放下了烟杆子。

    那是红娃儿记忆里,爷爷第一次摸他的头。他的手厚重地摩挲,像云上一座飘忽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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