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娃儿总觉得自己的记性像极了坟头村的天气,时好时坏还会杀回马枪。
譬如,现在他和爷爷在村口的华联超市拣了瓶江小白,才走在半道上,原本晴好的天倏地乌沉,雷声隐隐。再不多时,一滴豆大的雨水打在了红娃儿的头顶心,砸个满头彩。
爷爷瞅着他,咧开豁牙老嘴,笑得“咔咔”。
“爷爷,伞带没得?”大雨哗哗地倾盆而下,红娃儿艰难地眨掉眼睫上的雨滴,扯着嗓子问。
爷爷吼回去:“没得。”
红娃儿:“那咋个办?”
爷爷:“瓜娃子,跑啊!”
原罪大点名,卷卷有傲慢。和大自然不可抗拒的伟力比起来,人类仿佛蚍蜉撼大树、蚯蚓钻钢筋。
红娃儿看着自己衣角朝下连串滴的水和跑丢一只鞋的泥脚,得出今日感悟一条。
爷爷裹了两腿泥巴,白头发上顶着水珠子,活像个刚从洗池里捞出来,还没洗干净的老土豆。
两人脸上还在雨水横流。红娃儿找出了毛巾,给爷爷擦掉了脸上的水,正打算擦自己的,脸上突然有什么热乎的滚过一遭,红娃儿抬头,正看见爷爷粗糙的如来神掌和一个大嘴笑。
“瓜娃子,”爷爷说,“咋个哭了嘛。”
哭?
红娃儿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痕”,看了一眼爷爷两条泥腿,道:“爷爷,下那么大雨为啥子割猪草嘛。”
爷爷吭吭地笑了,头顶着毛巾去掏墙角的储物柜:“没得法子噻,家里有猪要喂嘛。”
小猪红娃儿把手上的燎壶一甩。
“别闹,”爷爷抱了一罐什么下来,“烧点水。”
看清楚爷爷怀里抱着的,红娃儿眨了一下眼。
是奶粉。
其实红娃儿并不清楚奶粉的口味和品牌,他很少喝。但每次只要他生病生气闹幺蛾子,爷爷就会放下烟杆子,吭哧吭哧撅屁股掏橱柜,捧出一罐奶粉来。
然后,把一碗热烫烫的牛奶端给他。
说来也神奇,这种冲泡出来的饮料几乎能够解决绝大多数发生在红娃儿身上的问题。他生病的时候,一碗热牛奶下去,再蒙头睡一宿,第二天基本好了个七七八八。
以至于他在日后自己认为,奶粉在他这里往往和“安全”、“抚慰”挂钩。
因此看到爷爷拿着奶粉,他下意识捡起了燎壶。
水烧开了,爷爷给他端来了一碗牛奶。
红娃儿接过牛奶。奶很香,爷爷冲泡得又很黏稠,表层结了一层淡黄的奶皮。
大雨里是他们的寡头小屋。他坐在霉点斑斑的窗台前湿着刘海喝着奶,爷爷就坐在他对面的八仙桌旁就着烟酒看书,皱纹老手把着一本《白骨观》,不时嘬上一口江小白,抑或是叭叭地抽烟袋子,火星在黢黑锅腹里一闪一闪。
红娃儿看过那本书,不太懂。书页泛黄、脆,里边的字都是漆印的,笔画繁复,墨还剥落了不少。感觉和爷爷的年纪一般大。
“爷爷,”他用袖子擦了一下唇边的奶渍,“这书讲的啥子?”
“太阴炼形。”爷爷撩起半醉的眼皮,瞥了他一眼。
“啥子嘛?”红娃儿愣了一下,没听懂,正追问着,爷爷把书盖下了。
“就是修仙的东西——喝饱没得?”
爷爷不想说。
红娃儿知趣地点头,把碗洗了。
红娃儿向来多梦,可能和他看书多有关。
每天晚上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总浮现出零零碎碎闪动着的画面,充斥着他没见过的事物。尾巴如莲花般绽开的白毛狐狸、雪山上一矗巍峨的殿、天上落下雷光砸在他头顶、长着九个哭笑人头的蚯蚓……红娃儿只记得这几样。其他的画面都会在梦醒时分悄然消散。他的脑袋仿佛就是一个烟袋锅,那些东西在他的脑子里闪过火光后,又会悉数化成飞烟。
爷爷已经替他把被子铺好了。这里只有一张床,原本他和爷爷一起睡在上面。随着他的年岁渐长,爷爷就让他自己睡——睡在屋里那个大棺材里。
那棺材黑乎乎的,像一大块炭。但有一样好,它往外喷气。夏天喷寒气冬天喷热气,坐在旁边,比开了空调的村支书家还要巴适。
爷爷显然很疼红娃儿。这样一个神奇的棺材,就这么匀给红娃儿当床了。还给他铺上了厚厚的被褥,又软又滑,凉丝丝的,上边还用红色丝线织就了繁复的花纹,一看就要很多钱。
初次睡这棺材时,红娃儿睡不着,梦更多了。他跟爷爷说,爷爷敲着他的脑袋瓜说他认床,多睡几次就好了——果不其然,睡了几天,便适意得很。
现在他躺进这张床,一瞬间就会睡过去——仿佛在脑袋里塞了一大把羽毛,浑身的骨骼都幽幽沉进地底,有什么东西,乘着他的呼吸轻飘飘地游离了出来。
那东西带着红娃儿在梦境碎片里穿梭着,他不知道自己今晚会看到什么,也不知道今晚会成为谁……很多时候,他并不确定“看”到那些东西的,是不是自己。
半梦半醒间,爷爷似乎站在了他的棺材前,在喉咙里咕哝了一声什么。
他已经半身跌入了梦境,没来得及听到。
棺材盖隆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