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世界历史发展告诉我们，人类文明进步历程从来没有平坦的大道可走，人类就是在同困难的斗争中前进的。再大的困难，都不可能阻挡人类前行的步伐。历史是勇敢者创造的。让我们拿出信心、采取行动，携手向着未来前进！谢谢大家。”

    在听众们响亮的掌声中，林意言紧跟着台上演讲者的进度以几秒的时间差结束了闭幕演讲最后一部分的同声传译，利索地关掉了话筒，长舒一口气，向后一倒，靠在了椅背上。

    搭档严恒早已按捺不住，在林意言按掉麦克风的一瞬间就忍不住大喊“老天啊终于结束了！我终于可以结束夜夜失眠的日子了！”林意言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笑着听严恒在旁边咋咋唬唬。虽然知道他在夸张，但这场为期五天的大型国际会议的确快把每个人的精力都榨干了，提前半个月开始搜集背景资料，见缝插针地跟组委会斗智斗勇软磨硬泡地要与会者名单、演讲稿、PPT，晚上回家还得认真研究每天更新的材料，除此之外还有悬在头顶的巨大压力，所以说是“夜夜失眠”也真的是不过分。

    “我说意言同志，一起去喝一杯吧！今天可是跨年诶！自从开始准备这场会我就没去过酒吧！再不去亮亮相，我这魔都夜店小王子的称号就不保了！”见林意言没搭话，严恒露出一副贱兮兮的笑容靠了过来，一把揽过他的胳膊，把头靠在林意言的肩膀上，无比扭捏造作地嘟哝着“好哥哥，你就陪人家去吧，好不好嘛——”

    跟严恒搭档五年多，林意言深谙他的德行，再不答应的话自己可能会被活活恶心死在这个小小的格子间里，男子汉大丈夫，这样的死法实在不值当，于是一边别过严恒的头、抽出手、把对方推出三尺远，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看就是上演过无数次的画面，一边求饶，“好好好，陪你去就是了，请你跟我保持三米以上的距离。”

    严恒见奸计得逞，便也心满意足地开始收拾东西。

    二人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收拾，正差不多要走的时候，林意言的手机突然响起微信提示音，待他划开屏幕、看清红色数字旁的头像的一瞬间，刚才打打闹闹的笑意瞬间消失，他脸色一沉，陡然变化的眼神中夹杂着惊愕、困惑、悲伤——或许还有一丝激动，但这一丝激动在其他负面情绪前就仿佛惊涛骇浪中的一桅木船，刚冒了个头就被接连不断涌来的巨浪击打得粉身碎骨，速度快到恐怕连他自己都无从察觉。

    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头像，已经有将近七年没有出现在消息面板里了。

    “我在飞机上，还有两个小时落地浦东，你有空吗，我想见你。”林意言能从这短短的一句话里探出说话之人的姿态，言简意赅的背后是成竹在胸的自信——“哪怕再久不联系，我也断定你没有失去我的消息，知道我从哪里飞回来，就像我知道降落在哪座城市会有机会见到你”——对方这样的单刀直入也是对林意言的心理活动谙熟于心，因而全然没有拐弯抹角的必要。

    就像两株缱绻而生的藤蔓，当彼此身上的所有弯弯绕绕都相拥在一起，了解对方就如同了解自己一样天经地义。

    林意言正盯着手机出神，那边严恒已经穿好外套准备走人，看到搭档愣在一边不知道在神游什么太虚幻境，蹑手蹑脚地靠了过来，猛地在林意言肩上一拍，大喊道：“见鬼啦你！发什么呆！”

    林意言被这一拍拉回了神，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一边说道，“不好意思小恒，我突然有很重要的事，不能陪你去酒吧了，下次，下次我请你喝个够。”说完匆匆忙忙地抓起手提包和外套，飞快地走出了译员间，只留下严恒一个人在屋里摸不着头脑。他看出了林意言的失魂落魄，知道对方不是在开玩笑，所以并未阻拦，但到底是什么大事能让平日里做什么都有条不紊的老搭档这般慌乱。严恒脑子里转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头绪，只能低声念叨一句“这个人，真见鬼了不成”，一边也离开了会场。

    那边林意言已经坐上车，径直朝地下车库的出口开去。

    从车库出来，才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雨，一股凉风裹挟着深秋独有的寒意从车窗直灌进来。林意言趁等待转弯的空档关上窗，整理好刚才匆忙套上的灰色羊绒开衫，拿出包里的随手杯放在身旁，最后习惯性地把包往副驾驶一放——这套动作在过去的几年中重复了无数遍，早已如公式化般熟稔，只是这一次，深层潜意识的纠正速度快到仿佛是右手比大脑先思考到哪里出了问题，因而突然停在了半空。林意言思忖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把包挪到后座的想法，把手收了回来。

    今天是工作日，好在干他们这一行的，下班不一定卡着朝九晚五的时间。现在才刚过下午三点，虽然下着雨，但路况正常，要是赶上晚高峰，恐怕开出市区都得两个小时。林意言不紧不慢地跟着车流上了高架，随后驶入了通往机场的城际高速。

    进入高速以后，视野突然开阔起来。这种普通工作日的下午，机场高速显得空空荡荡，前后几公里范围内只有林意言的一辆车在雨中飞驰，陪伴他的只有窗外水雾氤氲中的交通指示牌和“雨天路滑，小心驾驶”的LED灯警示语。

    从机场地下车库走向旅客到达处时路过电子显示屏，林意言走上前，搜索着出发城市为“特拉维夫”的航班，加上之前说好的时间，很快就看到了想找的航班。

    距离飞机降落还有一个小时，林意言找了一家咖啡店坐下来，点了一杯热拿铁，然后拿出手机开始浏览今天的外媒新闻。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他站起身，走到点单台前要了一杯冰美式外带，这才朝旅客出口处走去。

    出口处挤满了来接机的人。林意言站在离人群两三米远的地方等待着。推着行李车的旅客鱼贯而出，等候的人群中时不时出现阵阵骚动，或是久别重逢的恋人相拥热吻，或是盼到孩子回家的父母喜极而泣，或是多年未见的朋友拥抱寒暄——林意言看着眼前的众生百态，心中怅然，人世间有那么多种关系，带来了那么多种重逢，他看得清别人，却参不透自己此刻的等待应该归为哪一类。

    人群一波波地出现，又一波波地离开，又过了大约十分钟，林意言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意言没有动，仍然站定在原地。不过沈行藏已经看到了他，正大步朝他的方向走来，眼神灼灼，自看到他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再移开过，仿佛十几米开外站的不是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而是需要挡开千军万马去取得的稀世珍宝。

    但这眼神落在林意言身上，却化解在了不动声色的坦然里。林意言虽然也在看着前方，那眼神却是没有焦点的，只是将对方放在视线范围里罢了。不过这种状态也没有维持多久，因为人已经走到面前了。

    沈行藏做了个张开双臂的动作，显然是想拥抱，林意言提了提手中的咖啡，示意不太方便，略带歉意地笑了一下。沈行藏知道对方是故意为之，也不说破，直接伸手接过了咖啡。

    “太好了，就指着这个提神呢，飞机上的咖啡实在是太难喝了。”语气自然而随意，仿佛两人不过是十天半个月未见的老友，也似乎刚才的尴尬从未发生过。

    “走吧，我开车来的。你的行李呢，就一个箱子吗？”

    “不过是些破衣烂鞋，没什么好带的。”

    “嗯，那走吧。”

    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小小的旅行箱横亘在中间，从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划过时发出低沉而有规律的摩擦声，仿佛在为眼前这意味不明的沉默打着节奏。

    沈行藏把箱子放进后备箱后径直拉开了副驾驶的门，看到座位上的包愣了一下。那边林意言看到他突然停下来的动作，说道：“你把包放后面就行。”

    “没事，我坐后面吧，正好地方大我还可以眯一会儿。”

    林意言轻轻颔首以示同意，二人一前一后进入车内，车子缓缓驶离地下车库。

    “今天是跨年，我有没有打乱你的安排？”

    “没，正常上班而已，我不讲究这些。”

    回市区的路上，雨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车倒比来时多了一些。林意言不习惯开高速，加上天气不好，便也真的聚精会神地开起车来，没有注意到后视镜里那时断时续的目光，看得越久，眼神中闪烁的光芒便越是浓烈，而后却又仿佛能量积聚到一定强度后倏地释放，随即黯淡下来，重新闭了起来。

    林意言见沈行藏坐在后座一点动静都没有，以为他长途飞行太累睡着了，因而也不想打扰他。就在这时他的电话却响了。林意言看了一眼屏幕，是严恒，于是戴上蓝牙耳机、按下了接通键。

    “喂，嗯…没事，刚去机场接了个人，现在在回去的路上，嗯…嗯…会慢点开的，你也少喝点酒…嗯…知道了…拜拜。”

    沈行藏当然没有睡着，听到林意言打电话也不好意思睁眼，就索性闭着眼听，心里暗自猜测着对方跟林意言的关系，应该是本来约好要干什么，被自己的突然到来打乱了计划，所以现在打电话来问问情况，但林意言没提自己的名字，应该不是认识的人，会叮嘱林意言慢点开车，关系应该还不错，喝酒，大概本来是约着去喝酒的——按照林意言的性子，能一起出去的肯定是比较亲近的人，应该是个男生，再多也猜不出了。

    听到林意言挂了电话，林焕作出伸懒腰打哈欠的刚睡醒状，揉着眼睛问道：“这是到哪儿啦？”

    “快进市区了，打电话吵醒你了吧，抱歉。”

    “哪里的事，我也就是随便眯一会儿。对了，晚饭吃什么？”

    “你来的这么突然，我也没订餐厅，你想吃什么，住的酒店订好了吗？”

    “好多年没吃你做的菜了，还怪想的。”

    林意言没再说话，在脑海里想了想路线，然后将车向某家大型超市开去。

    两人推着购物车在生鲜食品区踱步，沈行藏的精神看上去比刚下飞机时好了不少，一直在东张西望，但心思似乎并不在晚饭的食材上。林意言一边走一边往车里放了鸡蛋、牛排以及各类蔬菜，偶尔回过头看一眼，好像在确认身后的人没有消失。

    “能帮我拿一下那个吗？”林意言指了指调味料货架的最上层对沈行藏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