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天元三年六月十四夏夜,天上忽而乌云卷面忽而霹雷轰鸣。半夜的风云变幻之下,青缘寺后院轰然倒塌,死伤僧人数名。
与别的寺院不同,青缘寺建在一片幽深竹海之后。要进寺庙,无论王孙乞丐,必得先在竹林前下马步行,穿过数顷茂林方至寺前。因而,又被冠以长安第一寺的美名,毕竟此处,尚存些许公平。
电闪雷鸣便是天爷发怒,纵然夏夜多雨,小竹村一干民众仍吓得不敢出门劳作,唯有一闲不住的老头扛着锄头入林寻笋。然而笋没寻到,却叫老汉瞧见了此生难忘之景——原本翠绿的竹林一夜之间枯黄一片,正中最粗壮的几颗七零八落倒下,周遭竹竿上刀痕剑痕一道接连一道,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九个无头死人。
足足九个。老汉活了半辈子,也是头次见到此等惨状。愣了许久,竟然忘记先同寺中僧人通告一二,丢下锄头便慌不择路地逃去报官。
后来,小竹村的村民都云:自这夜起,天神呈威降怒,长安再无太平安宁。
第一章
李凌霜在雨中疾行。
雷雨夜刚刚过去,第二天的太阳却没再升起。巳时已过,昏沉的天落着雨,远远望去仍似在夜里。先皇后国忌日方过,又接上伏天休日。本应三两日后再启程,然而一夜过去,军中急召疾行,必有大事发生。
路遇酒家,破旧的旗帜几乎要打碎在暴雨中。李凌霜疾行两步,翻身跃上马棚中仅剩的瘦马,反手将一锭银射进窗户上的大洞。瘦马此生第一次得到青睐,高高扬起头颅打了个响鼻,两步便跃离栅栏,只留瘦弱的掌柜捧着这银两惊魂不定。
江南道府军一向以小巧精锐著称。数量虽少,尤擅围点击破,这也是李凌霜投军于此的原因。往年在东宫只见禁军气势恢宏,铁甲之下都是木着脸的冷块头,却不知是否是些滥竽充数、装腔作势的花架子。
客栈夺马又已奔袭半日,却不知为何仍未见半户村镇。润州素来富甲一方,车马道修得平整,大小城镇沿道建设。然而这半日却净是荒郊野地,李凌霜狠扯一把缰绳止住瘦马,眯着眼细细打量起来。
疾行在外,李凌霜并未打扮,简单着一身黑麻布圆领袍,头上发冠只用短刃一缠,束得虽紧,却早已歪斜。掉下的几缕碎发又被打湿,黏腻地贴着白玉般的脸庞,反而不太碍事了。
雨中辨位向来模糊,老天也不知是有多少冤屈要哭诉,这半日竟还未止住。李凌霜抹一把湿淋的面颊,浓长的睫毛叫雨打的睁不开眼。他回头看一眼身后,慢慢举起手来。
嗖——
箭矢破空之声划过雨帘,李凌霜只觉余光一闪,立刻后翻下马,将相含剑从腰间拔出。连排的箭头并着暴雨射来,李凌霜挥剑拨开箭雨,身形在泥泞中翻滚,剑尖划过地面溅起一串水花。他眼神凌厉,瞬间捕捉到箭矢的来处,一处隐蔽的草丛微微颤动。李凌霜冷冷一哼,身形未停,飞身便朝那草丛直直刺去,雨滴被一同拦腰劈开,四散弹开。
那身影灵活一跃,躲过剑锋,反手掷出几枚暗器。李凌霜脚步一旋,手中剑势连绵不断,直逼对方要害。黑影又在雨中翻转腾挪,一道闪电劈下,李凌霜一声冷笑,反手将相含剑送入那人肩头。不等歹徒喘息,又掐住其咽喉,冷声道,姓胡还是姓李,快说!
那身影痛苦地扭曲,却露出诡异的笑容。李凌霜心头一紧,手中力道更甚。然而那笑容却未褪,似乎早有所料。不等李凌霜发力掐死他,一阵劲风便从身后飞来。李凌霜闪避不及,只得翻身将歹徒送出抵挡。然而下一秒,一柄淬毒冷剑却自后捅穿了他的左臂。李凌霜瞪大了双眼,那刺客竟然捅穿自己也要害人。不及他细想,药效便已发作。李凌霜全身痉挛着跪在地上,如玉的面庞上沾满了泥泞。
他平素爱干净,如此狼狈可以说是头一遭。偷袭的刺客蹲下身,一把尺寸捏起他下巴左摇右看,发出呲呲的笑。
“皇长孙长得就是俊啊!这么俊的男的,脸皮嫩得跟个娘们似的,出门怎么也没个奴婢侍卫的跟着?嘿嘿,天家如今真是怪寒酸的。”
四肢八骸俱是麻的使不上力气,然而李凌霜牢记心中压着的万千要事,就着这姿势狠狠咬住自己舌尖。
“哦?受不得屈辱,想自杀?”
那刺客轻浮孟浪,正是好机会!李凌霜下颌一动,冲那刺客喷出一口污血。不等那大汉从暴怒中反应,用力拔下发间短刃扎进刺客颈间。李凌霜一头青丝如瀑翻腾飞起,一瞬间妖得不可方物。不断喷射的血液被雨水冲刷带走,刺客瞪大了眼睛,喉间嗬嗬作响,终于卸了力气,直直向后倒下。
那早先负伤的刺客本是嬉皮笑脸,见此情状连滚带爬握弓而来,想要以自身重量勒死李凌霜同归于尽。
“狗皇孙,老子弄死你!”
李凌霜脑中早已一片轰鸣,话语传来只有嗡嗡的声响。他勉强支着半扇身子坐起,待那刺客逼近,凝神定气,飞起一脚踢起身旁铁箭,将那刺客一箭穿心。
蠢东西,竟然敢和皇族比射箭。
李凌霜吐出口中血污,淡淡地勾起嘴角。然而身体愈发滚烫,眼皮也沉沉地合上。昏迷前,他乐观地想,绝不可死在这腌臜处,我只是需要睡一觉。
随后,他一头栽倒在混着脏血的稀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