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从灰蓝转为湛蓝的时候,姜蕴就醒了。
脑袋面对的那面墙上开了半扇窗,红梅、青院墙、黑瓦当。瓦当之上是好久不见的蓝天和乌鸦山雀。
流云飘渺,日光昏暗,停在瓦当上的山雀懒洋洋地耷拉着翅羽,没一点儿精神,同此刻的她一样。
不过还能活着,还能望着天空和云朵发呆,已是极幸福的事了。
眼睛稍稍适应环境,姜蕴开始打量起这间屋子。
并不十分宽敞,用帷幕和镂花屏风隔成三间,一间卧房,一间正堂,一间书房。她所居的这间卧房中间,放了一个鱼缸大小的铜制炭火炉子,不时发出木炭断裂的噼啪声响。鲜少有白烟冒出,香味清雅,是红箩炭。
能用红箩炭的只有皇室和高官重臣。这里显然不是红墙绿瓦的皇宫。
她隐约记得,她是昏倒在离桓府数十丈之远的金水门附近。这里难道是桓府?她昏倒后,殿下就近把她送至此处?
可桓小将军十分厌恶她,竟同意收留她?
大抵是看在殿下的面子上吧。
姜蕴想起身下床走走,却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她垂眼动了动手指,酥酥麻麻的,有数千只蚂蚁在其中穿行而过的感觉。
睡了很久?
缓了一会儿后,她抓住床檐勉强下地,没找到鞋。脚上也没有袜子。
地砖凉凉的,但因为有炭火炉子的缘故,温度倒像是夏日雨后赤脚踩水,很舒服。
床边的高桌上有水壶和杯子,她像话本里刚拥有双腿的鲛人,还没有驯服双腿,一点一点慢慢挪过去。
水壶里的水还是温的,里面没有泡茶。旁边只有两只白瓷杯,她随意挑了一只翻过来,倒水时发现杯子上还有画。
举起来一看,是一个黑面红发绿眼的罗刹鬼。
这是谁的小把戏?谁家会在杯子上画恶鬼。嗯,十分凶神恶煞,能止小儿夜啼。如果这个罗刹鬼不一副吐舌头、翻眼珠的痴傻状,效果就更好了。
姜蕴忍住笑意,去翻另一只杯子,果不其然,也是个好笑的鬼。红面白眼,头上有对小角,嘴张得很大,两边有两颗大尖牙,中间的牙很猫爪子一样稀疏尖利。鼻孔同眼睛一般大,正喷出两束白烟,可见气得不轻。
“夫人你醒了!”
安静的环境中乍然出现尖叫,素来情绪稳定的姜蕴也吓得一哆嗦。还好杯子拿稳了,没摔。
她正偏头去看,那发出尖叫声的姑娘就跟兔子似飞奔出去,只留一点残影。
夫人?可说的是她?
她竟变得这样迟钝,没一点警觉。那姑娘进屋了,她都未曾觉察。
许是休息太久,听觉都不似从前灵敏。得马上去练功。
姜蕴匆忙放下杯子,去床底找鞋,去衣柜翻衣服。
床底只有积灰,没有鞋子。衣柜被几床厚重的棉被塞满,没有衣服。
鞋子和衣服被扔了?
她跑到门口,双手扒拉着两边门框,向外张望。
院子不大,只有两间屋子和三棵红梅树,一眼就可以把整个院子收入眼中。
无秽杂堆积之地。连积雪和落花都未扫。
那姑娘还没回来。姜蕴先关上门坐回窗前,托腮望着流云飘来荡去。难不成就这样只穿寝衣,赤脚跑出去寻人?
别又冻出伤病。
她的武功已经退化到,难以察觉近身之人的脚步声。再得病躺几天还得了?别到时候被贵妃娘娘遣回槐江山,不许她继续做殿下的贴身侍女,那就惨了。
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那姑娘的踪影。
云越来越多了,聚集在这片天空,遮住了浅薄的日光,像顶着数床厚重的棉被,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寒风袭来,半扇窗户被吹得框框直响。索性关上。
屋子也不如方才暖和,脚下地砖开始冰凉刺骨。姜蕴掀开炭火炉子,最后一点炭块正快速消融成白灰,整个炭盆只剩下满满的白灰。
不能坐以待毙,出去找找人。
姜蕴刚推开门,就被灌了满身风雪。
她有想过要不要披着被子,但想到这是别人家的被子,弄坏了不好,就作罢。她已经在此耗费了人家许多东西,不能再多给人家添麻烦。
跨出院子,前院也一个人都没有。奇怪。
她喊了几声“有人吗”,只有风回应了她,送她满满一口冻舌头利器的西北风。鼻子冻得酸胀,仿佛只剩下薄薄一层纱,风穿纱而过,要把鼻子穿出洞来。
她边观察前院,边朝大门奔去。
这座宅子只有前后两个院子,不是桓府。前院也只有一个正堂,两间厢房,一个厨房。院子的格局很简单,但院墙刷成青色,瓦当用的黑色琉璃瓦,又不像是普通人家。
大门没锁,出了门是一条颇为热闹但狭窄的街道,巷子两侧有不少店铺。现在大概是午时,不少店铺飘出饭香,勾引着姜蕴肚子里的馋虫。
她咽了下口水,垂眉思考。
她确定自己没来过这儿,那些店铺的样式也不像是平城的风格。
她可能……被人贩子拐走,卖了?
不在平城,又是高官重臣才能用的红箩炭。
被卖给一个致仕的重臣?可致仕的重臣买她做甚,她既没有花容月貌,也不会贤惠持家,年纪也不小了。买她做看家护院还说得过去,买她做夫人?谁家夫人是买来的。
实在匪夷所思。
先弄清楚这是哪里,离平城有多远。
穿这身寝衣赤脚出门打听,会被认为有狂病,先去找身衣服和鞋子。
还好这里的屋子都没锁门,她很快找到刚才那姑娘的屋子,翻出一套胭脂色袄裙,白袜和杏色云头履。穿上身后,发现衣裙短了好大一截,裙子只到她小腿肚,白色衬裤都露出来了。她又去柜子里翻了翻,剩下的衣裙也同样短小。
先这样吧。
回头看见床上堆满了她方才翻出的衣物,她朝窗外望了一眼,青院墙外还有炊烟缭绕,时辰还不晚。把衣物重新叠好,放回柜子,扣上暗锁。走到妆台前,妆奁里的钗环并不多,但都小心地用绒布包裹着。钗环的主人很珍惜它们。
她转身进院子,折了一截梅枝,随意绾了个发髻。临出门前又想了想,掉头回去翻翻柜子,找出一串铜钱。
先对不住那姑娘了,她一定会还钱,再赔她一套新的袄裙和鞋袜。
出了大门右拐,再走数十步,是一家食肆。她要了一份白粥和四个春饼,找了个大堂正中间的位置坐下。
左边那桌是三个工匠,在交谈哪家给的工钱最高。右边那桌是两个书生,在讨论哪家文房四宝店最实惠。
其中一个穿茶白色衣裳的书生叹气道,他已经没钱买笔墨纸砚,他现在需要先去找份工,不然连客栈钱都付不起了。他对面那个绿衣书生也摇头叹气,说他也一样。白衣书生随即又自嘲道,别等不到来年春闱,就先被赶出这平城了。两人又商量了一下,该去哪里做工。
没有有用的消息了,姜蕴把目标转到前面那桌。
前面那桌是五个彪形大汉,有两个头戴毡帽的,衣襟和袖口也镶了毛边,额头上有一小截刺青从帽子边缘露出,应该是镖师。
其中一个人猛灌了一壶酒后,抹了一把嘴,眼睛放光地开始八卦。说他这次走镖的货物,可是来自建州。然后转头问左右两边,知道建州在哪儿吗,建州离平城可远了,像波斯、暹罗、锡兰的好东西,都是先在建州做生意,再运来平城卖。他又灌了一口酒后继续道,据说他走镖的这批货,是要卖进定国公府。小公爷,也就是桓将军,要和那同昭郡主成亲,这批货就是给宾客的赠礼。
另一个镖师接着道,定国公府不愧是国公府,真阔气!他们只是送个货而已,国公府就打赏他们一人一块金锭。他们累死累活跑一年都赚不到两块,收打赏就收到一块。啧啧,不敢想这定国公家底有多厚。
同桌的一个轿夫说,也不见定国公府平日有什么宴请,他抬轿从来没抬过去定国公府的。定国公都袭爵好几代了,只出了桓将军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其他几代都在吃老本。要不是这一代定国公的姐姐嫁给了中书令,中书令的姐姐又是宫里的贵妃,若没中书令和贵妃娘娘扶持着,这定国公府早就被除爵了。
两个镖师见轿夫说了不该说的,越过桌子争着去捂轿夫的嘴,环顾四周,看没人关注轿夫的话,才松了口气。
姜蕴专心低头喝粥,整理思绪。
还在平城,很好。
她夹起一块春饼,机械式地往嘴里送,机械式地咀嚼两下,机械式地吞咽。成功把自己噎住了才反应过。赶紧灌了杯茶水,反复拍胸口,才落下去了。
她在心里叹气:很难镇定。
到底昏迷了多久,殿下居然要和那个姓桓的成亲了?
贵妃娘娘不阻止?她一心想让殿下嫁给太子,让姜家出一位皇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贵妃娘娘放弃了她的计策。
殿下说过她不喜欢那个姓桓的,怎么会同意和他成亲?姓桓的逼迫她了?
“这位姑娘……”
姜蕴正在想,要从哪里砍姓桓的呢。先把眼睛挖了吧,姓桓的总是不要脸地一直盯着殿下看。她早就想剜了他的眼睛了。
“这位姑娘……你的裙子……”
姜蕴这才转过头去,看那个说话的人。
白衣书生本是想好心提醒姜蕴,她裙子太短了,露出衬裤有伤风化不说,就怕引来某些不怀好意之人骚扰她。但姜蕴一转头,他看见她一脸可以杀十头牛的表情,被吓得连忙后退两步,又被板凳绊倒,摔了个屁股墩儿。
“多谢提醒,我知道了。”
一脸可以杀十头牛的表情,配上这嘶哑干枯仿佛可以喷火的嗓音,白衣书生感叹,有生之年也是见到活的母夜叉了。
来平城之前,听说平城女子多妩媚,原来也有这般狰狞恐怖的女子。不过看这位姑娘浑然不在意的模样,想必也是因为家境贫寒,早就习惯了穿不合身的衣裙。他在家乡时,也听说过村里某某人家的女儿,自己偷偷攒钱买布,想裁一身合身的衣裙,结果被父母发现,打了一顿,还没收了布匹。
想到这儿,他不禁用怜悯的眼光看向姜蕴。他忽然觉得她摆出这般狰狞恐怖的表情,或许就是为了吓人,这样才不会有人敢欺负她。
姜蕴知道白衣书生一直盯着她,但她现在无暇顾及,因为前桌那五个人,又开始谈论起同昭郡主和桓小将军的婚事。
一个轿夫说,这么大的喜事,宾客肯定不少,整个平城,起码一半的达官贵人都会去赴宴。不知道到时候有没有机会多招揽些生意。
一个镖师接道,没机会了,婚宴就是今日。等到酉时,太阳落山,就要举行昏礼了。这会儿宾客们都在往定国公府赶呢。你现在过去,根本来不及。
白衣书生看着姜蕴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以为她是怕周围人嘲笑她,正在难过呢。他最见不得别人因贫寒而受委屈,当年他知道村里那家女儿的事后,跑去找那姑娘的父母说情,帮那姑娘要回了布匹。
他觉得姜蕴比村里那姑娘还可怜。他注意到姜蕴两只手的手背上都有数道可怖的疤痕,长度延伸进衣袖里。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指都没了指甲,只有两团糜烂的黑色肉球,细看简直触目惊心。她虽高挑,但身形瘦弱,这身衣裙她穿在身上,显得尤为宽大。连木头簪子都没一根,只得用树枝挽发。
平城是雍国的都城,是天下最繁荣的地方之一。他在村里时,时常听往来的商户们谈论去过的城镇,每逢提到平城,都无不赞叹其繁华兴盛,极尽奇言妙语去描绘平城风光,这也给幼时的他埋下了向往外界的种子。如今来平城参加春闱,见识到了向往已久的平城风光,也见识到了,没钱,能在平城活得多窘迫。
不过再窘迫,也没这位姑娘这么严重。在平城,就连最穷的人家,冬日里也会用猪油抹嘴,买手膏攃手,防止皲裂。这位姑娘的手却如此不堪入目。
白衣书生不禁眉头紧皱,心里又开始同情起姜蕴,想着该怎么帮助她。自己没钱,暂时只能说两句宽慰的话了。
他靠近姜蕴,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头。
姜蕴转头,一脸疑惑地盯着白衣书生。
白衣书生迅速弯腰低头,对姜蕴说:“姑娘不必自轻自贱,也不必在意他人的言论,衣裙短就短了,这是姑娘独有的风尚。”
姜蕴觉得这书生估计脑子不太好,他在说些什么屁话?裙子短了一大截,她小腿冻得不行,还风尚?
“多谢。”不过这书生也是好心。
“郎君可知,这里去定国公府,要走哪条路?”既然是个好心人,希望他能给予有用的帮助。
看书生迷惑的表情,她解释道:“我从外乡来的,前日里和我相依为命的祖母也过世了,祖母去世前让我来平城投奔远房阿姐,阿姐就在那定国公府做杂役。平城太大,我迷了路,就先在这饭馆歇脚填肚子。”
其实,她自十三岁离开槐江山来到平城,已经在这儿生活四年。对平城每条道路通往哪里,每个街巷是什么样子,都烂熟于心。
不过现在,她的确不清楚这个街巷是什么地方,这也让她感到无比意外。平城什么时候建了新的街巷?她居然不知。
“嗯……在下不知……”白衣书生愧赧至极。好不容易可以帮助他人,居然帮不上。可他哪里能知道定国公府的位置呢?他来平城一个月,一直住在外城城门附近房租最便宜的客栈,日常往来也不过书院客栈两点一线,哪里能晓得内城里达官贵人们的住处。
“多谢郎君了。”姜蕴谢过白衣书生,拿着这套同样的话去问掌柜,结账时多给掌柜些钱,掌柜的欣然告知。
姜蕴不再多做停留,抬脚就往外赶。出店门时,回头看了一眼那书生。那书生正收拾包袱,也准备离去,察觉到有人在注视他,他抬头见是姜蕴,舒朗地笑了起来。姜蕴也微微提了下嘴角,点头示意过后,匆忙赶路。
虽然殿下和姓桓的成亲已成定局,她去了也不能改变什么,可她总要陪在殿下身边的,这是她的职责。
她不晓得为何会在陌生的宅院醒来,殿下或许知道。殿下是她最亲近的人,她也是殿下最亲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