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礼

    为了不引人注意,姜蕴选择人多的大路。人多,她快步疾走,衣裙有缺,也不会有人过多关注。

    今天街上人太多了,似乎有什么喜事,大家争相往城东赶。穿过一座石桥,姜蕴终于见到熟悉的建筑,平城最热闹的地方,飞琼楼。飞琼楼门前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她只是路过,也被挤得东倒西歪。

    一个不注意,被人踩了脚后跟,鞋掉了。她回头去找鞋,袜子也被人踩住。嚷嚷两声抬脚,脚背也给人碾了几脚。后边有人挤她,推得她向前扑去,又有人自她身后窜过,袜子也被人踩掉。

    算了。鞋袜找不回,先赶路。

    一路疾行,人流渐渐稀少。

    到了内城的城门口,有重兵把守着。她低头看自己的脚,五颜六色的。两只脚冻成橘色,脚底边缘黑黢黢的,脚背被人踩得青紫,脚趾撞到硬物流了血,在积雪的地面上,显得尤为瞩目。挽发的梅枝也不知什么时候掉的,满头长发就这么乱糟糟地披落在肩。

    她这幅乞丐模样,是进不去内城的。令牌也不知所踪,她醒来之后满屋找也没找到。内城守卫不熟悉她,没有令牌就自曝家门,也只会被当作冒充的人抓起来。

    她靠着墙根蹲下,将脚缩进裙底取暖,休息片刻。她现在身体实在不行,才走了一个多时辰的路,就累得气喘吁吁,脑袋发昏,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蹲下来才好了些。

    腿脚酸痛感减轻,扶着墙爬起来,脑子越发昏沉。甩甩脑袋,见对面店铺旁边种了几棵冬青树,想再去折根树枝挽发。

    路的尽头却传来哒哒马蹄声。她和其他人一样,往路的两边靠,让出中间宽阔的道路。

    如何进内城?找人带进去,有什么人可以帮忙?她认识的住在这附近的,只有长希的弟弟一家。可长希和她弟弟关系并不好,她上门找他们帮忙联系长希,只会给长希带来更多麻烦。还可以找谁?

    姜蕴一面往后退,一面思考着进内城的办法。旁边有几个小孩在追逐玩闹,小孩的母亲们急忙去拽他们,叫他们安静些,别冲撞了贵人。有个小男孩顽皮,扭着身子想挣脱他母亲的桎梏,嚷着说路对面那个孩子把他的陀螺抢走了,他要拿回来。小男孩颇有些蛮力,他母亲都快抓不住他了。

    眼看贵人的马匹将至,为避免事故,姜蕴蹲下去安抚小男孩,说姐姐等会儿一定帮你抢回来,现下先乖乖的。小男孩本来就按捺不住,听到姜蕴让他还要忍耐更加难受了,撒气用头狠狠撞向姜蕴。姜蕴蹲得不稳,脑袋又晕,竟没顿住,被撞得往后跌去。

    马蹄声越来越响,震得仿佛地都在颤抖,她连忙爬起来。小男孩的母亲瞧清楚了姜蕴的面孔,凶神恶煞很是阴沉,怕她起来要教训儿子,决定先下手为强,在姜蕴将要站稳时,又使大劲儿将她推倒。

    “吁———”

    马蹄正好停在姜蕴右侧,只差几寸,就要把她踩成一滩肉酱。

    眼前一片漆黑,估计是受刺激暂时失明,根本看不见惊了谁的马。可她管不了那么多,摸索着赶紧磕头请罪,她兴许还有活路。假使碰到的是位仁慈的大人,还能直接免了她的罪。要是遇上跟姓桓的一样,残暴不仁的,把头磕破了都难逃牢狱之灾。

    “请大人恕罪……小人不是有意惊马……请大人恕罪……”

    那人下了马,却没有走近。

    姜蕴心生疑窦,但看他没有立即叫人把她拖下去杖责,猜测这是位心善的大人,于是更加卖力磕头。

    “大人心胸宽广饶恕小人,小人定会去佛前为大人祈福,祝愿大人万事俱兴、福泽绵长……”

    “姜蕴。”

    这声呼唤让她浑身一颤,心头拔凉。

    完了。真遇上姓桓的了。

    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姓桓的不杖责她,后面定有更折磨人的手段。姓桓的才回京两个月,就派人暗杀她不下十次了。替殿下探查消息,夜行时突遭袭击;回来给伤口上药,发现被换成了毒药;半夜病痛难耐起身喝水,掀开被褥,发现满床水蛭……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之前是没逮到她的错处,且顾及着殿下,只下暗手。现在她惊了他的马,他硬是要将此事闹大的话,殿下也保不住她!

    况且今日是他和殿下的成亲之日,她拦了他接亲的车驾,会被视为不吉利。就算他突然大发善心,看在殿下的面子上饶过她,贵妃娘娘和定国公府也不会放过她!

    好不容易大难不死,刚醒来还不到半天,这下真要死了。

    不行,总还有救的。

    她膝行向前,想更靠近那人磕头认罪,那人却一把攥紧她的肩头,阻止她前行。

    那人好像蹲了下来,姜蕴感受到有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头顶,四周风雪也小了。她拿捏不准姓桓的要做什么,一时也不敢动作,总归不会是好事。难不成要当街拧断她的脖子,拍碎她的天灵盖……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想到这儿,姜蕴心里开始发毛。等待宣判的时刻,总是最折磨人的。她强逼自己不去细想结果,换成思索应对方案,如何在他下手之际迅速躲开。

    忽然间,有水滴落在她脸颊上,温温的。她呼吸一滞。

    雪……融化了?

    下一瞬,她身体悬空,被人以极亲密的姿势抱在怀里。

    仿佛巨石入海,掀起万丈波澜。惊涛骇浪,拍得姜蕴的脑子一片混沌。

    他把她抱上了马,以回抱的姿势拥着她,给她披上大氅,单手牵引缰绳调转马头,缓慢前行。

    身体逐渐暖和,姜蕴的思绪也慢慢回归。

    她看不见他的脸,不确定是不是他。

    “桓……思年,真的是你?”

    “嗯。”

    姜蕴头皮发麻。飞速放开了之前下意识抓紧他衣角的手。

    他居然在哽咽。她喊他全名,他居然丝毫不生气。

    殿下偷偷跟她们分享过一个秘密———桓思年很讨厌他的名字,只许人唤他表字。亲近之人喊错,他仅生气两天,同窗好友喊错,他誓要将那人打得半身不遂。她这样的下人,更是不敢直呼主子的名字。

    只不过她和长希跟殿下亲近,她们三人私下里八卦,都直接连名带姓地叫他。还时常会在他的姓名前,加上“狗东西”“黑心肝”之类的词。

    前几日,他进宫探望贵妃娘娘,她只是给他上茶时放偏了点,当日晚上就收到他的报复———浴桶里浮着数只被做成脯的幼猫。那是她在冷宫附近救助的母猫,刚生下的幼崽。

    如今她喊他全名,他居然毫不生气。他不是桓思年。

    桓思年怎会抱她,还抱她上马。他哪天不折磨她,都算是好日子了。他一定不是桓思年。

    “多谢大人的照拂。奴婢是同昭郡主的贴身侍女。郡主吩咐奴婢去外城采买物品,不幸被贼人打劫,令牌也丢了。郡主今日同桓小将军成亲,奴婢要及时回去回复郡主,以免郡主担忧。可否送奴婢回定国公府?”

    那人没有答话。姜蕴悄默声息地往后挪,离他远了些,但那人的右手还扶着她的后腰。这个距离,她还是能感受他的呼吸起伏,听见他杂乱的心跳。

    时间过得很慢,又仿佛瞬间走过一万年。没有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转进一条寂静的街道,没了人群嬉闹声,只有风雪簌簌,离内城愈发远了。姜蕴猛地抬头,死死掐住那人的脖子。

    “桓思年,你得狂病了?”

    “今日是你和殿下的成亲之日,这个时刻你怎还不回国公府?你这是要载我往哪里去?”

    她现在手上虽没什么力气,但费力收紧,还是让身前之人的呼吸急促起来。

    “阿蕴,别闹。”

    她一阵恶寒,声音也不自觉地尖利起来,一时忘记尊卑口不择言,“阿蕴也是你叫的?”

    只有殿下和长希才会叫她阿蕴。他发什么颠,居然这么亲昵地叫她,还做出和她同乘一骑这么恶心的事。

    忽得想到一种可以合理解释他行为的可能,姜蕴吓得浑身颤抖,连掐他脖子的手都松劲了。

    “你要……逃婚?”

    对方依旧不回答,只扶住她后腰的手僵硬了一瞬。她抓住那一瞬的差异,立即明白了。

    “你真要逃婚?!”

    滔天怒火在姜蕴心中瞬间被点燃,她再次死死掐住那人的脖子,以此威胁:“快回去!”

    那人聋了一样,对姜蕴的话充耳不闻,双腿夹紧马肚,逼马儿加快了前行的步伐。

    “你逃婚有想过殿下该怎么吗?你让殿下一个人收拾烂摊子?受全平城的人耻笑?!”

    殿下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能忍受被人耻笑,怎能忍受这种奇耻大辱!被从小仰慕她的表弟抛弃在昏礼现场,殿下会伤心的!她绝不能让殿下伤心落泪,谁伤了殿下的心,她必要剜了那人的心!

    心被架在火上灼烤一样的疼,血气翻涌而上,姜蕴很快尝到了铁锈的味道。她顾不了那么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掉身前之人的发簪,抵在他脖颈脉搏汇集之处。

    “回去!”

    刚喊出口,就有鲜血自她嘴角流出。

    “阿蕴,成亲之事非我所愿。”

    流出的鲜血越来越多,顺着她的下巴滚落,逐渐染红了白色衣襟。她垂下头,眼睛半闭,气息微弱。明明快没了力气,还要死死抵着身前之人的命脉。

    “你不愿……应在圣上赐婚之时言明……而不是……今日……今日逃婚……”

    “阿蕴!”

    姜蕴的世界,彻底陷入黑暗。

    ———

    再次醒来,又是一个陌生的屋子。满目鲜红,很是喜庆。

    桌前燃着一对巨大的龙凤花烛,桌上摆着合卺酒和“早生贵子”。

    这是谁的新房?

    她起身下地,床前又没有鞋子,身上的衣裙倒是换了套合身的。衣裙是水绿色的,不是大红,她松了口气,还好不是新娘。

    上次醒来,发生的一切实在恐怖。她不会逃避,认为那是一场梦,却也不愿再回忆。

    在墙角找到了滴漏,现在是酉时二刻。

    哪日的酉时二刻?

    她推开房门,又是不认识的庭院。不过这庭院比上次醒来的那座宅院华丽多了。曲院回廊,雕梁画栋,一眼望去,这起码是个四进的大院子。不过院子里没什么植被,几棵树木也掉光了叶子,枝桠横斜。

    房檐四角挂了惊鸟铃,天快要黑尽,此处的挂灯昏暗。新房前的灯,不换新的蜡烛?

    她绕着回廊走至前厅,没人。

    见鬼。诺大的新婚宅子,一个人都没有。

    她继续穿行在数座回廊间,跨过一道狭窄的八角门,发现是座花园。

    花园深处树丛掩映间,有个重檐六角亭,那儿灯火通明。亭子里有两个人,看身形应该是两个成年男子。头戴玉冠,衣着鲜艳,是富家子弟。

    姜蕴决定打道回府,那二人应是在亭子里密谋什么,要是被发现她看见他们了,小命又不保。

    这是她在宫里生活四年总结出的宝贵经验:不该看的不要看,看了就要装哑巴藏到死。

    她正想转身,亭子里的一个人就走了。剩下那个人,忽然转身面向她。

    他看到她之后似乎怔了片刻,然后对她笑了,笑得很是清浅,像今夜的月色,澄澈又迷幻。

    姜蕴握住左手手腕,脉搏跳动得厉害,心跳也慌乱,是喜欢?听她们说,看见一个人时心跳慌乱,就是喜欢。

    从前她觉得是胡扯,她被贵妃娘娘责罚时,心也会慌乱,难不成她喜欢贵妃娘娘?还是喜欢被责罚?

    可今夜她除了心跳慌乱,还感到鼻酸。像是跨越千年万载,经历生离死别,才终于再次见到想见的人。

    可她确定没见过他。

    他长得那么好看,如果见过他,此生都不会忘却的。

    “阿蕴!”这道熟悉的呼唤,将她从莫名的情绪中快速抽离。

    如晨曦清亮的露珠,如三月和煦的春风,自她有记忆起,就将这个声音铭刻于心。这是她要毕生追随、誓死效忠的人。

    才刚转身,就被急驰而来的倩影抱了个满怀。殿下抱得很紧,还蹭着她的劲窝,不一会儿,她的衣襟就湿了。

    她抬手想拍拍殿下的背,为殿下拭泪,瞥见桓思年正提袍踏上游廊的石阶,盯着她的眼神异常奇怪,她抬到半空中的手就僵在那儿了。

    桓思年是个极小气的人,见不得有人和殿下亲近,包括她和长希这两个贴身侍女。特别是她,桓思年一看见殿下靠近她,就对她怒目圆睁,好像她是什么毒蛇猛兽一样。

    原来她是殿下的人,只听殿下的吩咐,可以不顾及他。如今他成了殿下的丈夫,她的新姑爷,掌握着桓府所有下人的生杀大权,这其中也包括她。虽说律法写明主人不得随意打杀奴婢,但达官贵人弄死奴婢,也没人真敢追究。当下她不得不顾及着他了。

    “阿蕴,”同昭郡主松开了姜蕴,转去握住她的双手,将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见她消瘦成痨病鬼的模样,严冬里穿得这般单薄,赤脚踩在雪里,脚上青青紫紫,手上也没一块好皮肤。刚压下去的泪意,又喷涌而出。

    “你受苦了……”

    同昭郡主解下自己的披风,姜蕴会意,抬手制止了郡主的动作,摇头道:“阿蕴知道殿下心疼阿蕴,但我身体健壮,冻会儿没事的。冬夜风大,殿下身子弱,应先照顾好自己才是。”

    同昭郡主本就光艳动天下的脸上再次泪眼婆娑。美人垂泪,这美人还是因关心你而流泪,石头都要动容了,“阿蕴……你这些年是去哪儿了?”

    这,些,年?

    这下姜蕴真愣成石头了。

    她急忙解释:“殿下,我并未离开过平城。教训完郭二小姐派来的那帮人后,我受伤昏倒在金水门附近……醒来发现在一个陌生院子,又听说今日是你和桓小将军成亲的日子,就匆忙赶去定国公府……”

    同昭郡主姜萱瞪大了双眼,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看看身前的姜蕴,转头看看身后的桓思年,又远眺那重檐六角亭中的男子。

    今夜风雪不停,廊下挂灯摇曳出朦胧光影。回廊的另一头,一对壁人正款款而来,要为这对全平城最令人艳羡的新人,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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