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两侧挂上了厚重帷幕抵挡风雪,奈何风雪太大,吹得帷幕翻飞,坠玉锵锵。
“殿下、桓将军,妾身和夫君来迟了。想及时恭贺,在前院未寻见二位,便擅自寻来此处,望殿下和桓将军莫要怪罪。”嗓音沉稳清淡,说出的话却恣意妄为。
说话的女子面容柔和,只那眼睛如花瓣堆砌的兰台,风雅迷醉,微微上挑,自有一番妩媚之色。原是楚楚动人,那眼神却清寒如霜,再配上笑不及眼底的表情,一股冷寂孤峭之气在周身荡漾开来。她身着群青色宫装,发髻挽成妇人模样,满头珠翠,腰佩琅玕。
是长希!
与前几日大相径庭的长希。
她为何做妇人打扮?还和……庾学士并肩而行。
穆长希提裙上阶时,就注意到了同昭郡主身前的高挑女子。
跟那人很像。眉目清秀寡淡,鼻子高挺,嘴唇微突,嘴角自然下垂,面无表情时有一种倔强不服输的气势。听人说话时,习惯专注地盯着说话之人的眼睛,像小狗一样睁大黑白分明的眼,天真乖顺地蹲在主人脚边摇尾巴。
那人不都死了三年了吗。现在这个,是替身?
她正惊讶之际,身侧之人伸进衣袖握住了她的手,“夫人的手怎如此冰凉?”
他低头凝视着他们二人拢在衣袖间交握的手,哑声皱眉自责:“都怪为夫。夫人风寒初愈,本就受不得半点风吹,为夫思虑不周,竟没为夫人准备足够的御寒之物。”
穆长希仰头想辩解,是她非要来的。来之前他跑前跑后,指挥人给马车加厚棉垫,加炭火炉子。吩咐完下人,他就抱着命人特制的狐裘等在她身后,看着她梳妆。等她起身就为她披上,低下头专心打结。
她笑他怎么这么婆婆妈妈,只是出门参加个婚宴罢了,用得着这么慎重嘛,她又不是瓷娃娃。他打好结后,搂过她照镜子,问她好不好看。她看向镜子,那是一个漂亮的同心结,镜中二人相依偎着,如同此结。
他自身后环抱住她,下巴磕在她右肩上,面颊相贴。柔声说道,夫人最是怕冷,从前……我做过许多错事……幸得上天垂怜,终归成全了我和夫人。我自当珍之,重之。
她知晓他爱她,可在外人面前这么拉拉扯扯,多不好意思。但仰头看到他深邃痴情的双眼,制止的话到嘴边绕了一圈,就咽回去了。
“长希!”
这声嘶哑又满含喜悦的呼唤,倒叫她心头一跳。
身侧之人感受到她那一瞬的恐惧,把她的手圈在掌中摩挲着,又给她递去让她安心的眼神。
她收到眼神后,放下心来。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孤立无助的穆长希了,她有了他,他爱她至深,他会铲除一切对她不利的人和事。
“妾身见过殿下、桓将军。”
“微臣拜见殿下。”“桓将军。”
二人向姜萱和桓思年见礼后,穆长希松开手,走近去瞧刚才呼唤她的那名女子。
待看清了那女子的样貌,惊觉她与那人简直一模一样。
穆长希在打量姜蕴的时候,姜蕴也在观察她和庾学士。
方才长希自称妾身,称庾学士为夫君。二人举止亲密自然,像是成婚多年。
结合之前殿下问她“这么多年都去哪儿了”,姜蕴猜测,她这是得了传说中的失忆之症。
“殿下,现下是何年?”
郡主回道:“延平三十三年。”
她晕倒的时候,明明还是延平二十六年,醒来却已经延平三十三年了。平白无故长了七岁,一时之间,倒叫人生出“今夕何夕”的茫然无措来。
郡主继续道:“你可是……不记得教训完郭二小姐之后的事了?”
姜蕴点头。
郡主叹气:“你在三年前失踪,如今却连之前四年的事也不记得了……是近日磕到头了?”
姜蕴摇头:“不知。醒来就在一陌生庭院,有个姑娘喊我夫人,我疑是被人抓走卖了,赶紧跑了出来。”
郡主笑道:“你武功高强,谁能绑走你,强迫你嫁人呢。许是你失踪后遇到一不错的男子,和那男子真心相爱才结为夫妻。不然怎还会有丫鬟照顾你。需要买妻的人家,雇不起仆人的,也不会还专门安排人照顾买来的妻子。”
姜蕴觉得殿下说得有点道理,但全然不信她会心甘情愿和人成婚。她这辈子的使命是照顾殿下,永远陪在殿下左右,怎会因为遇到一个还行的男子,就抛下自己的职责,全心做起夫人来。她绝不可能在失踪之后不回来找殿下。
但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等明日她去那个院子探查一番,就能知晓事情真相了。
“阿蕴?”穆长希沉稳清淡的嗓音里,还带着犹豫和不可置信。
姜蕴转头冲穆长希笑了笑,“长希,我回来了。”
———
长希和庾学士……不,现在应该称庾尚书,已成婚三年,并育有两子。长子三岁,次女也已满周岁。
等一下。成婚三年,儿子三岁?
“没错,望秋已过三岁生辰,就是立秋前一天。”穆长希神色淡定地品茗,浅尝一口后说道,“这方山露芽成色不够好,过两天我让人给殿下送几盒更好的。”
姜蕴仔细咂摸咂摸两口,实在没品出这茶有什么不好。不过她向来是个粗人,茶水能解渴就是上等茶水。长希是最细心的,家里又是皇商,自小喝的就是最好的茶,她说不够好,那就是真的不好。
“长希和庾尚书两情相悦,情难自禁之下先有了孩子,也是极好的。这孩子是你们二人感情成熟升华的好帮手啊!”
姜蕴明了是怎么一回事。不就是未婚先孕嘛,她又不是当年那弘文馆的老学究,非讲究个先礼后兵。只要二人情真意切,先斩后奏也未尝不可。
虽说长希和庾尚书二人,她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先斩后奏之人。别说先斩后奏了,他们二人能看对眼儿,她都十分惊奇。
当年她进宫陪伴殿下半年后,长希也被贵妃娘娘指来珠镜殿做掌事大宫女。又一年多后,庾尚书,当年还是闻名于京的庾潜公子,未及弱冠,便夺得了春闱的头名。圣上惊叹于他治国方策的精细宏伟,想破格提拔他做正五品的中书舍人,他以年级轻资历浅为由推辞了,自请去弘文馆做个从六品的学士。圣上见他意志坚定,也同意他先去弘文馆历练几年。
实际上,弘文馆对于立志做出一番功绩的官员来说,没什么好历练的,这就是个皇亲国戚上学的地方。最大的好处,是成了皇子公主们的夫子,在皇子们及冠入朝历练之前,能先和皇子们打好关系。
同昭郡主姜萱是破格册封的异姓郡主,是中书令的独女,也是姜贵妃唯一的侄女。按理来说,中书令位高权重,为了防止外戚干政,更不应该再册封其女。只因姜贵妃生的大公主夭折,贵妃成日以泪洗面,圣上见贵妃思女心切,破格册封其侄女姜萱为郡主,自幼抱到宫中由贵妃亲自抚养。
因此同昭郡主也自幼进洪弘馆受教。姜蕴和穆长希,名义是掌事大宫女,实则还担负着伴读的职责。
算起来,庾尚书除了是同昭郡主的夫子,还是姜蕴和穆长希的夫子。
姜蕴回想起庾夫子初入弘文馆的时候,引得众多宫人天天去门口守株待兔。每日清晨庾夫子进宫入馆,她们就像太阳花一样目送他上值。每日黄昏又是另一批宫人,像潮汐一样随着庾夫子这颗月亮移动。她们的心情也如同潮汐一般。庾夫子当日心情好,浅笑嫣然,霞姿月韵,她们心里的潮水也涨了起来;庾夫子当日心情不佳,垂眉凝思,冷若冰霜,她们心里的潮水也随之落了下去。
姜蕴那时候觉得,完全没必要跟着潮涨潮落,庾夫子笑和不笑,都是顶顶好看的。她问长希,认不认同她的观点。长希也只象征性地勾了下嘴角,不置可否。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她对这句诗的第一印象,就是庾夫子。
君子是他,被切磋琢磨的是她。
她十三岁入宫之前,只略微识得几个字。不是自谦,是真的一双手都数得过来的“几个”字。她又不是天生聪慧的人,尽管入宫之后殿下教会她《三字经》、《千字文》等一些启蒙读物,但也仅仅是启蒙。十五岁时遇到庾夫子,严厉程度胜过槐江山教她武功的师父。师父教她武功,她练不好,最多三天三夜不准吃饭而已。庾夫子的功课完成不好,可是要被当众责骂的。
她那时候脸皮薄,宁愿被打一顿,也不愿听到一句责骂。偏偏庾夫子却喜欢变着法儿地责骂,没一句脏话,但字字都让人羞愤至极。
怎么也想不到,顶顶好看但严厉嘴毒的温润公子,会喜欢上性子淡然的长希。不对,应该说长希怎么会喜欢上嘴毒的庾夫子。
长希是皇商家的女儿,也是破格做了郡主的掌事宫女。这个破格没有特殊原因,单纯是因为长希太厉害了,除了家世之外,样样都是最好的。贵妃娘娘常夸长希,年级小,人却稳重,这是面子上的话。她偷听到贵妃和殿下私下说的是:“长希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等日后你做了太子妃和皇后,好辅佐你母仪天下、掌管后宫。”
姜蕴觉得贵妃娘娘安排得太好了。那些年里,要不是有长希在,就她一个傻乎乎的,殿下早就被坑害惨了。
不说别的,单说她记得的昏倒前的最后一件事———郭二小姐因嫉妒殿下抢了她春日宴作诗头名的位置,偷偷遣人给殿下的马喂了烈药,导致殿下骑马去湖边散心时马发了疯,把殿下甩进湖里,发烧了几日才消下去。
殿下骑马散心时,她正巧被桓思年派来暗杀的人围住,长希也被叫去收拾殿下的帷帐,才导致无人及时制止意外的发生。
最后殿下是被路过的一个猎户救上来的。还好那猎户是个侠肝义胆的,不是协恩图报非要女子以身相许的泼皮无赖。他将殿下救上来拖到树底下靠好后,就自行离去了。还是殿下在他离去时稍微清醒了些,微微睁开了眼睛,才晓得是被何人所救。
她事后去探查马厩,一一询问了当日管理马匹的仆从,无人能说出是何人下的手。她无功而返,长希便指使她的亲信去探查,结果不到一个时辰,下药之人就招了。
她十分佩服长希,问她是怎么做到的,长希只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调笑道:“你呀,真是老实,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犯了事的人,会大剌剌地承认自己犯事了?不使点儿手段,他们会出卖自己的主子?不怕回头主子搓磨死他们。”
直至今日,她都不知道长希是如何查出来的,她只知道背后主使是郭二小姐。贵妃娘娘知道此事后,邀了郭二小姐进宫,原是想好好敲打一番。可那郭二小姐甫一进宫,就被三皇子的人带走了,她们在珠镜殿等三皇子将人送回来,一直等到天黑宫门落锁的时辰,三皇子才遣人来告知,他们早将郭二小姐送出宫了。
贵妃娘娘气得抄起书案上的镇纸,就砸向书房门口那两樽彩绘观音瓶。事后听长希说,那两樽观音瓶,是那年陛下送给娘娘的生辰礼。
她问长希,娘娘砸了陛下送的生辰礼,不怕陛下生气吗?
长希只递过来一个神秘莫测的眼神,她就明白了。她也是看过宫人们互相传阅的话本的,猜测陛下和娘娘,大概和话本里的痴男怨女一样,有些难言的往事。
只是三皇子得罪了娘娘,娘娘气陛下干嘛。这三皇子平日里也不入弘文馆读书,节庆宴会上也从不见他的身影,宫里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但没几个见过他,陛下也从未提起过他,众人还以为他被送到郊外行宫去了。如此一位不得圣宠的隐形人皇子,竟然敢劫贵妃娘娘要的人,哪儿来的胆子。
长希扯了下她的衣袖,“看事别看表面。这件事能让娘娘对陛下生气,可以推断出,这三皇子背后之人,是陛下。”
长希提起水壶,踱步过去给窗台上的兰花浇水。浇完,仰头望了会儿皎洁的月亮,有露水滴到她额头上,她才关上窗,信步过来继续说道:“恐怕三皇子不得圣宠,只是假象。还是陛下刻意营造出的假象,而娘娘也心知肚明。咱们以后,可要好好待那三皇子。说不准,殿下要嫁的太子,是他呢。”
不可能。且不说大皇子早在延平十四年,他十岁之时,就被立为太子。这么多年过去,太子不仅从未犯错,近两年还政绩显著,朝堂中起码有一半的人都是其党羽。三皇子比大皇子小了七岁,现如今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又从未在众人面前出现过,培养势力也需要时间,他如何能与大皇子争。
就算圣心偏颇,非要扶三皇子继位,娘娘也定不许殿下嫁与他。
“何以见得?”
姜蕴眨了眨眼睛,“直觉。”
这件事没有就这么算了。既然好言相劝都被人阻拦,贵妃娘娘觉得没必要再客气,遂派她出宫去,暗中整治一番。
其实没什么手段,贵妃娘娘只是吩咐她,在无人之时,将郭二小姐在水缸里淹一淹,切身感受一下,水淹口鼻的窒息。
殿下知晓她要出宫,不放心她一个人,说什么也要跟着。她知道殿下是怕她又被桓思年的人暗杀,可她也怕殿下见到那些整治人的血腥场面,于是她们选择桓思年休沐在家的日子,出宫去定国公府。
殿下想的是,有她在场,桓思年不敢把姜蕴如何。姜蕴想的是,可以趁殿下和定国公夫人,也就是殿下的舅母,茶话叙事时,偷溜去郭府行事。
开始一切都挺顺利的,她成功溜进郭府,找到郭二小姐住的院子。正蹲在树上等待时机,眼看郭二小姐支开贴身侍女,要独自休憩。她正准备爬上屋顶,掀几块瓦片就跳进去,捉住那郭二小姐。围墙后突然冒出十几个暗卫,她还没摸到屋顶的边,就被那群暗卫扔出了郭府。
寻常暗卫哪是她的对手,能躲过她的招式,还将她擒拿住,只有皇室暗卫。她只得自认倒霉,没预料到三皇子有本事派出皇室暗卫,来保护郭二小姐。整治之事怕是不成了,先躲开那群暗卫要紧,别反被打死,那就丢脸丢大发了。
最后她使劲浑身解数,还用了点特殊手段,才终于逃脱。但腹部、肩膀、腿上都中了数刀,那群暗卫也是下了死手,肠子都要给她挑出来了,肩膀和腿上的伤口也深可见骨。
拖着走了一路,她的眼皮直打架。不行,爬也要爬回殿下身边去。直到自额头留下的血,染红了她的双眼,她再也没力气前进。失去意识之前,她只遥遥望见金水门的城楼,就彻底倒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