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梅里山就已早早热闹了起来,按照习俗,村里的大部分人都上山祭祖,只有甄星等人留在村中。但为招待客人,甄星还是打算带着沈言初他们出门踏青。
甄星依旧戴着那顶最朴素的草帽,走在最前面探路,一回头,就看见殷澈拉着简书瑶走在后面,说说笑笑,岁月静好,十分般配,让她一下子有些出神,不由得想到像简书瑶这样家世又好又优秀的人,沈言初的父母一定不会反对她和自己的儿子在一起。
她起先生出了一丝艳羡,却很快被另一股平静的心情所取代,长出口气,却被沈言初看在眼底。
“太累了?”沈言初垂眸。
“啊?没有,”甄星笑了一下,指了指后面,“书瑶和殷澈哥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啊?”
“早在一起了,”沈言初眼中也有了淡淡笑意,“她喜欢我哥好多年了。”
“书瑶中考完就和我哥表白了,但是当时我哥对她没意思,觉得她还是小孩呢。”
“哈?”甄星忍俊不禁,“差三四岁也还好吧?”
“当时我哥都要上大学了,可她才是个准高一,你说呢?”沈言初脸上忍不住泛起笑意,“或许是因为她和我年纪一样,所以我哥哥心理上觉得她是个小孩子。”
他一边爬山,一边回忆过往,话不自觉多了起来,脸上也逐渐多了几分笑意:“当时她非得跟我一样去普通高中,就是受的我哥拒绝她的打击,当时她还老哭,觉得我哥去了国外读书会带一个金发美女回来结婚,结果……”
甄星问:“结果什么?”
“结果,”沈言初看向她,“她还是我哥的初恋。”
多好啊,相爱还能相守,她竟不自觉脱口而出:“真好,两情相悦,你父母应该也不反对他们在一起。”
沈言初愣住了,看向她的目光竟比当空烈日还要炙热刺眼。
甄星也觉得她说这话不合时宜,抿了抿唇,转身继续走着。
沈言初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继续跟上。
*
山顶绿草如茵,蓝天白云仿佛触手可及,满地的野花招惹了不少蝴蝶,此刻正围着几只小土狗打转。祭祀完毕的孩子们在山野间嬉戏玩耍,山谷之下,隐约可见溪流中有不少孩童挽起裤脚玩闹,飘落水中的野花瓣顺着流水经过他们白皙如藕般的小腿肚旁,几番打转,又旋转着漂去了下一个涡流。
甄星在山上笑着看着,孩子们不一会也拎着湿哒哒的衣服扬长而去,嘴里还哼着山里的歌谣。
“甄星?”
她回头,看见殷澈笑吟吟地朝自己走来。
“殷澈哥,”她有些惊讶,“是昨晚谈的工作还有问题吗?”
殷澈哈哈大笑,阳光和煦的面容让她倍感亲切,也让她的脸上染上笑容。
“你怎么和言初一样是个工作狂?”他止不住笑,“好不容易休息一下,应该聊点别的吧?”
甄星已经隐约知道了他要说什么,回头望去,看见简书瑶在另一头,和沈言初站在一块,心里就什么都懂了。
山间的风永远是那么温柔清和,她此刻站在山崖边,心情异常平静。
她先开了口:“殷澈哥,对不起。”
殷澈起先惊讶于她竟这么快猜出了他的意思,随后以为她这是不打算再和沈言初在一起的意思,俊眸微敛,失笑道:“我还没说什么事情,你就先说对不起了?”
“不,”甄星摇摇头,“我是为了以前的事情对不起。”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殷澈的时候,是她接受了沈言初母亲的条件,刚和沈言初分手的时候。
那时她在医院,外公刚做完手术出来,还在重症监护室里,每天都需要高昂的费用,而她在崩溃之际,看见了这个沈言初口中说的那个,自己一直比不上的哥哥。
殷澈就这样来到了她外公所在的医院,看着在医院走廊里枯坐的她。
“我就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当时他蹲在她面前,“言初跟我说过你,我知道你不可能为了钱离开他。”
当时的甄星已经无力回应,如今,是不是为了钱还重要吗?
离开就是离开了,沈言初最讨厌抛弃他的人。
“他现在一定恨死我了。”她苦笑着说。
殷澈摇头,尽力地挽留着:“言初很喜欢你,不要离开他好吗?”
“我知道你答应了我妈,我妈也可能说了很难听的话,但是她不了解你,也是一心为了言初好,希望你不要怨恨她,”殷澈继续像安慰妹妹一样安慰她,“但是也请你不要放弃言初,我妈借你的钱我可以先帮你还了,你后续还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都可以找我。”
“言初还没有去英国,一切都来得及。”
甄星看着他塞给自己的电话号码,手在颤抖,眼泪也止不住地掉,一滴又一滴泪水拍打在那张薄薄的纸上,字迹晕开。
如果她这样做了,然后呢?
不拿他妈妈的钱,拿他哥哥的钱,就不是欠他们家的人情了?
她看着重症病房里面忧愁的父母。
公司危机,父亲几乎一夜白头,外公病倒,母亲身体也虚弱了很多,几乎每天都在哭,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继续和沈言初在一起?
什么都不用管,继续接受他妈妈的嘲讽和冷眼,还让沈言初为了她放弃去更好的机会,何必呢?
她颤抖着将那张纸还给眼前的男人,看着那张和沈言初十分相似的脸,像是在抛弃着最后的一点念想。
“对不起,”她颤抖着说道,“我做不到。”
多年后他们又站在了一起,却不再是从前那样压抑的氛围。
眼前漫山遍野的绿色和五彩缤纷的花朵仿佛意味着新生,像是甄星通过这七年的奋斗所赢来的崭新人生,璀璨而光明。
“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他神色柔和,“这句话你七年前就已经说过了。”
他淡淡地笑着,回想着自己七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弟弟口中那个深爱的人。
当时的她明显被压力和重担压得快起不来身了,眼中却还是燃烧不尽的倔强和拼劲,仿佛世间最顽强的一株植物。
而当他最终要离开的时候,她却喊住了他,仿佛终于决定卸下坚强的伪装。
“殷澈哥!”
他转头看见她泪流满面,不自觉内心动容。
“你是他的哥哥,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她笑中带泪,“虽然可能以后也没机会见了。”
他的“当然可以”还没有说出口,就看见她的泪如决堤洪水,无法止息。
“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沈言初。”
她捂着脸,啜泣着,再次抬头,那挂满泪珠的眼中多了真挚的哀求。
“你一定要照顾好他。”
那一瞬间,殷澈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弟弟为什么会为了她如此着迷。
此刻那个少女已经成熟了不少,扛过生活的重担后,她的侧脸更加的平静坚毅,透着一股不容小觑的韧劲。
他耸了耸肩,轻松一笑:“如果你不想再续前缘,就当我没有说过吧。”
甄星没有回答,她既没有说想,也没有说不想。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心意,她喜欢沈言初,已经喜欢了很多年,不知道未来还会喜欢多久。她只知道,年少无知阻挡不了她,父母的刁难阻挡不了她,身份差距阻挡不了她,长久的分别,也阻止不了她。
心潮汹涌的那个瞬间,她几乎又同时想到了曾经答应沈言初母亲的事情,如今只能感叹她洞察人心的能力,知道什么样的方法能让她穷尽一生都不能再次鼓足勇气。
殷澈看她未作回答,笑了一下,就准备离去。
“殷澈哥。”
他扭头,甄星依旧站在悬崖边浅浅笑着。
“今天晚上有梅里山一年一度的选花会。”
“你能让沈言初参加吗?”
*
所谓“选花会”,无非是梅里山一个独特的传统节日,通常就在春祭节的当天晚上举行。在这一天,所有适龄少男少女都可以参加。但是参加的要求只有一个,那便是无论什么身份,都需要戴上面具,穿上统一的服饰,让人看不出来究竟是谁。
这样的用意十分简单,所谓“选花”,选的是花,不是人。所有参与的女子需要利用春季盛放的花朵编制花环,在盛会开始前放在祭台上。而男子需要认真从中挑选自己最喜欢的花环,戴在脖子上。待花环都被选完了,女子们才出来,可以与戴着她们所做花环的男子共舞一曲。
甄星从前来梅里山的五年从未参加,只是今年,沈言初来了。
家中的院子没有精心照料,却惹得满泥墙绿植乱爬,而花架之下,大红色的水桶十分显眼,阳光倾泻,连带着桶里泡着的花环都闪着光怪陆离的光。
她蹲下,轻轻拿出里面的花环,因为有水的养护,如今的花还算新鲜,甚至还带着淡淡清香,花瓣里的水哗地一瞬落下,像是闪着星光的银河。
那花环的样式和之前她为沈言初戴上的颇为相似,但是却没有那么繁复隆重,简单许多。她原想着用宫粉紫荆做的,可花期已过,她无奈只能再重新挑选。
如今她做的花环主色调是黄白色,她选用了黄槐决明的花,周围却用了茉莉花深绿的叶做底,白色的茉莉作配花,黄槐决明的羽状叶做了一点装饰,虽然不算很惊艳,但好在配色舒服,用花不多,看着和谐简单。
她不是土生土长的梅里人,虽然有些专业底子,她编的花环不好看,但做工肯定算不上很好,在梅里山长大的女孩对这种自然之美几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她做的花环今晚注定要淹没在芸芸众生中。
沈言初能选中她的花环吗?
甄星低头看着那束花环,此刻水滴仍在花瓣上流连,反射着日光,金光闪闪。
不管了,看命吧。
沈言初——
甄星轻轻将那花环拢进怀里,在心里默默起誓。
如果我们真的有缘分的话,就无所谓你看不看得出来,你都会选我,对吗?
她看着远方,即将举行选花会的广场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十分热闹。
沈言初。
如果你选中了。
我就像十六岁的时候那样再追求你一次。
*
春祭节当晚的选花会十分热闹,家家户户在窗外挂上五彩缤纷的灯笼,村长等人在广场中央升起篝火,旁边的大桌子上摆满了山里单身女子做的花环,姹紫嫣红一片,远看竟然像片花海。
甄星和一众少女隔墙围着,听着外面的动静,选花一宣布开始,外面瞬间吵吵嚷嚷,里面的人也开始躁动不安。
“你们说我会选到谁啊?”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紧张又急切地问着,“会是个帅哥吗?”
周围立马响起一阵哄笑声。
“我不求是个帅哥,”有人附和道,“是我的心上人就好。”
是心上人就好。
甄星没有加入到他们的讨论中,只是呆呆地坐在一边,就像在等待某种审判。
今天参加选花会的一众女子中,她的年纪算大了,身处一片天真活泼的少女中间,难免让她有些局促不安。
可是真正令她不安的,是外面的那个人。
沈言初来了吗?
她的手心紧张得冒汗,手指也不受控制地绞在一起。
他能认出她做的花环吗?
如果认不出来……
“选好了,大家出来吧!”
“选好了?”
“我们快出去!”
周围的少女们鱼贯而出,热烈地奔向她们的幸福,而甄星也随着人流稀里糊涂地走了出去,脚步虚浮,甚至还有一丝不真实感。
选择好的男子都已经把花环戴在了胸前,女孩们辨认着自己所做的花环,拉着选择自己花环的男孩走到篝火边。
甄星在人海中走得很急,无数对男女谈笑着从她身边穿过,花环的隐约芳香令她迷醉。
篝火烧得很旺,热烈得就好像是年轻人的爱情,直窜上了天空,传统服饰的鲜艳与火光碰撞着,眩目难忘。
沈言初呢?
她心急如焚,像只无头彩色苍蝇一样在人群中莽莽撞撞地寻找。
他没来吗?还是根本就没有选中?还是现在已经在和别人跳舞了?
周围的人已经差不多就位,甄星穿越人群,巨大的篝火就这样出现在她的眼前,火光和夜幕一并出现在她的面前,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感。
火焰带来的温度炙烤着空气,滚烫的气流袭来,她看见了同样孤独的一位男子。
他站在篝火旁,身上的气质不同于旁边的热烈。
明明周围有排山倒海的炙热袭来,他的身上却没有沾上半分,仿佛是一座沉稳的山,一片沉默的海,仍外界如何左右,都无法撼动半分。
甄星看向他的胸前,那里空空如也,没有花环。
这意味着他今晚不属于任何人。
甄星呼出一口气,急急走到他面前,问:
“跳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