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道阿姐的秘密后,
除了固定的巡视,
我便没再乱跑,学会了默默守护……
每天守着丑东西,祈祷它长命百岁。
每天目送着阿姐早出晚归,看着她一次次提着加了秘药的食盒出门,又一次次提着仅剩残渣的食盒回家。
每天亦步亦趋地跟阿姐身边,听她与父母碎碎叨叨,听她说主人今天吃了什么,说武家全栽在了里面,说行善那个小书呆的眼里也有了阴霾……
*
我记得第一天,
阿姐拿着那管秘药出去,与她母亲发生过一次争执,但当时我舔丑家伙舔得太过专注,也就没能听清她们具体说了些什么。
唯一知道的就是,晚上阿姐带小书呆回来吃饭,她向来说话温声细语的母亲,竟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拍起了桌。
骂阿姐成天东游西逛,把招考当儿戏。
这让小书呆分外尴尬,顿时红了脸,起身准备告辞,但却被阿姐死死拽住,按着他的肩膀重新坐了下去。
阿姐只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小书呆随之表态,说会尽快问出我的位置,但即便如此,直到大伙吃完饭,阿姐母亲的脸色也未能缓和过来。
我就说吧,老大媳妇是一个死抠搜。
除了平日说话漂亮,实际上拿不出半点好处,即便是被阿姐母亲赞过纯良的小书呆,也没法挽救回这家伙的形象。
*
第二天,
小书呆拎着菜过来,没敢进正屋。
然而阿姐母亲的脸色,还是冷了下来,看向阿姐的目光里带着浓浓的警告,说既然人已经找到,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阿姐沉默,没有立刻给出答复,直到她做好菜,提着食盒从厨房出来,才在离开前留下了一句“有数”。
落后阿姐一步的我,看清了阿姐母亲脸上的颓败,但只匆匆回望了一眼,便摇着红尾巴跟了上去。
因为我知道,主人很需要这盒饭菜。
*
第三天,
阿姐如常出去,但回来的晚了些。
据说是化肥厂收了一大批原材料,材料分拣的活干不过来,需要雇佣一批临时工,报酬是平时的两倍,一天就能赚到一块钱。
大概是能吵的都吵过了,阿姐母亲的脸色好看了许多,就是对她带回来的矿物碎块、植物残体有些嫌弃。
至于我,不是吃的一概不感兴趣。
即便下次做饭时,其中的某些东西会变成粉末,成为了阿姐手中的调味品。
*
第四天,
小雨蒙蒙,阿姐的推测应验。
老大媳妇作为榨油坊的主管,日常利用职务之便,将村里的油截取十分之一,偷偷送去黑市卖的事。
果然被武家狗咬狗,第一个卖了出来。
于是,我当天在村口等到的,不再是那个眼神清亮的小书呆,而是某只被雨水打蔫了的小灰兔。
从那天后,
阿姐便改为去武宅准备食盒。
有时,还会帮小书呆打理下后院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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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
自从我的藏尸地,被某人又卖了一次。
将小书呆护送回武宅的活,便也落到了阿姐身上,每次我尾随在后,都感觉阿姐看小书呆的眼神复杂极了。
她就像揉了一个大大的包子,两分外显的暴躁做皮,七分浓浓的无奈做面,最后才在馅里藏了一分难掩的闲适与自得。
当她独处时,这馅又会变得无限大。
——我与丑东西是她仅有的观众。
*
第十天,
小七丢了只兔子在门口。
阿姐父亲很高兴,拎到厨房做了兔丁。
恰好,这时阿姐也回来了。
阿姐清洗好食盒,焚烧完食物残渣,便留在厨房给她爸打下手。
放血、剥皮、清洗、切块。
油锅辣子,香味瞬间溢满鼻尖。
但不知为何,可以舔到丑东西的我,无论如何啃咬、咀嚼、吞咽,都没能尝到辣兔丁的味道。
只能瘫在阿姐脚边泪水横流。
这时,我对主人的想念又多了一分。
*
第十一天,
阿姐去参加了化肥厂的招工考试。
回来后感慨,小书呆确实是个好孩子。
原来,主人被转移到看守所了。
虽然离开与留下的知青们,都不愿站出来作证,但幸而找到了小哑巴的尸骨,与相关人员的证词。
足以将鸡|奸罪与毁坏尸体罪定下了。
另外,特别巧的是,
给阿姐介绍的那个对象,恰好就在看守所里任职,他给阿姐行了个方便,允许小书呆每天进去一次,给主人做些简略的擦洗。
那人说,小书呆给他爷擦洗的挺用心。
我舔舔爪子,他就是呆罢了。
*
第十三天,
大雨倾盆,阿姐湿漉漉地回来。
她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不断散发着恶臭的包裹,但脸上的笑容却异常灿然,微哑的嗓音透着醉人的甜蜜。
“我把狼牙给接回来了……”
同时,我也知道了,
原来人生的低谷,可以不断被击穿。
继偷油投机倒把、侵占生产大队财产、夺取他人工分、索要孝敬、违背妇女意志、伤人致残等罪名后。
他们连家中阴私也捅了出来。
原来武家老大没有生育能力,小书呆是老大媳妇同主人苟合而生,当年武家老太太就是撞破真相给气死的。
这件事爆出来后,小书呆彻底碎掉了。
大概是仅剩的父爱爆发,主人托阿姐对象捎话,说要用我的埋尸之地与他的棺材本,去换取阿姐对小书呆的拂照。
不过最后,阿姐只要了我。
*
第十五天,
囚徒效应逐渐爆发。
村子里,陆陆续续带走许多人。
有些人回来了,有些人再也回不来。
武家仍旧只剩小书呆一个独苗在外面。
而阿姐,也偷偷摸摸地上了一趟狼山。
从那天起,我就没再见过丑东西……
*
第十七天,
阿姐考上了化肥厂,但却并不开心。
原来庆祝时,她见到了姓李的绿大个。
然后,知道了一些小哑巴的事情。
例如,他的名字很好听,叫作林月笙;
例如,他母亲早逝后,父亲火速再婚,选中的再婚对象生性恶毒,很快就制造了一场意外,让他彻底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例如,那家人并不愿过来接他回去……
但我却笑了,
不接走,是不是就可以还给我了?
*
第十八天,
唔,发现是我想的太美~
阿姐去了趟县里,说建议进行火葬。
“这人间,对哑巴哥哥来说太脏~!”
“不如尘归尘,土归土。”
“让他清白的来,便也干净的走……”
这一晚,
阿姐攥着小小的骨灰玻璃瓶,
睡得甜美安详,好似一只初生幼崽。
就是半点缝隙也没露给我……
*
第二十天,
喜鹊叽喳,噩耗传来。
——关押在看守所的主人,昨晚死了。
他在一阵疯癫中咬舌自尽,
死相凄惨,全身浸泡在失禁的尿液里。
据检验,他体内的重金属超标。
武家其他人身上也有,只是轻些。
为此,做饭的阿姐被公安带走调查了,
负责送饭的小书呆躲在人群中偷看……
阿姐被带走时,看起来很惊讶。
但她握向母亲的手,却很稳、很笃定。
这让情绪狂躁的我,也安静了下来,没有追咬一路,只是晚上飘到武宅屋顶,仰头对着高悬的残月嚎叫了半宿。
*
第二十二日,
查清问题出在武家后院的菜地上。
排除嫌疑的阿姐,很快便被放了回来。
这一次,小书呆连门也不敢蹬了。
至于阿姐,她刚回到家,就被母亲打了一巴掌,然后反手死死搂进怀里,带着哭腔骂起了阿姐的外婆。
“都怪妈,她干嘛把那东西留给你!”
阿姐没有说话,眼底藏着一份漠然。
倒是阿姐她爸,那个像极了锯嘴葫芦,平日三棍也打不出一个屁的家伙,却突然低低感叹了一句。
“因为像啊,许是隔代遗传……”
原来方家赘婿也并非瞎选的,阿姐的父亲是她曾外婆随手救下的孩子之一。
哪怕那会极为年幼,但对传言中——圣洁与脏污交织于身的方家奇女子,仍旧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
只道,她们藏在骨子里的随性、贪婪、狠绝,都被那颗聪慧的头脑,隐藏在了温婉的皮囊之下。
我歪了歪没皮的狗脑袋。
——阿姐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
第二十三天,
主人过世后,我每天都会去老槐树下,一边趴在那儿躲阴,一边盯着小崽子们,期待主人也能从他们的古怪哼唱中归来。
不过今天,我没有过去。
早上阿姐与她母亲又爆发了争吵,原来昨天回来前,阿姐先斩后奏,同她小姨介绍的对象断了。
“你是不是做什么都是为了小哑巴?”
“是,这事里没有公义。”
“有的,只是一场盛大的挟私报复……”
阿姐一路踢踏,走到犬冢旁——我藏骨头的那块地方,直接坐了下去,眼神空洞地望着不远处的潭水,看着一闪而过的狼影。
愣愣发呆,自言自语。
“他挺好的,哑巴哥哥也挺好的。”
“不好的是我,是这个吃人的村子,无论谁进来,都会被它吞噬殆尽,不是像小书呆那样被染灰,就是像小哑巴这样被吃掉。”
“被村子、老东西和我吃掉……”
“如果我的眼睛,能像现在一样干净,哑巴哥哥是不是就会愿意搬过来,接受我们家的庇护了呢?”
“不,不会!”
“另一个小家伙也跑掉了呢!”
嗷呜,
喜欢美好的皮囊有错吗?
我像往常那样,凑近圈住阿姐的脚裸。
呼,狗妈说听主人的总没错~!
所以阿姐没错,我也没有错过……
*
第二十五天,
阿姐上山取了东西,准备去厂里报道。
她的母亲沉默许久,瞥了眼她抱在怀里的丑东西、破旧笔记与袖珍骨灰瓶,像是认命了一样。
“不要乱来,至少别牵扯到你姨。”
“不会,这次不就一点事都没有吗?”
这话让阿姐的母亲,又沉默了一分。
是啊,自打听闻县里组建了破除迷信,打击邪教的专案组,你便装神弄鬼,布了那么大的一个局,近乎送进去半村人。
只为了找到小哑巴,夺回小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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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曾穿过红衣的大个子都会走。
阿姐离开那天,
艳阳高照,好似扫清了一切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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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我仍旧每天蹲在村口等,
等阿姐回来,也等主人的魂魄回来……
但,
直到小崽子们哼唱歌谣的热情褪去,
直到小书呆带着武家仅剩的财产离开,
直到小七、铁爪、石头,
这些被送到山上的手足,来了又走~
我仍旧谁也没能等到……
*
但我知道自己会继续等下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
直至记忆褪色,
仅余某些人与某些温暖的瞬间,
在时光中逆流,变得愈加璀璨与明晰。
*
好比那一夜,阿姐低唱着为我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