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8月,中元节。
我是一条血统纯正的狼青犬。
一条毛发黯淡稀疏,皮肤轻微下垂,眼球浑浊泛红,但肌肉仍旧虬结,身上透着凶恶气息的老狗。
平日不用跟着主人时,我最爱趴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一边挪出半边屁股晒太阳,一边吐着舌头怀念往昔的风流岁月。
再顺便享受享受,路过行人投来的敬畏目光,以及疯跑小崽子们的崇拜与驯服,就好像我从未老去一样。
不过,像终究只是像。
无论外形看起来再如何威武,也无法掩盖内里的衰退与虚浮,每当我舔到某个再也站立不起来的部位,都能嗅到一股日渐陈腐,不断向死亡迈进的味道。
每到这时,心头都会升起些许遗憾。
遗憾那段跟在主人身后肆意玩耍,尽情驰骋的日子,竟未能给自己留下半点血脉。
大概是缺什么,就越稀罕什么。
我这辈子,除了最敬爱的主人,其他的挂念都牵系在了族群之上。
所以哪怕明知主人不喜,我也会趁着无人注意之时,偷溜回去找阿姐撒欢,顺便再讨些好吃的磨牙解馋。
……
这天,夜里下起了毛毛细雨。
趴在狗窝里假寐的我,嗅着空气中渐渐扬起的土腥味,悠闲地啪啪甩着毛尾巴。
吱吱唧,唧唧吱。
突然,墙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口技声。
有吃的?
我猛地睁开眼睛,抖了抖三角耳,吐着舌头站起来,满心讶异地抬爪刨了刨地。
哎,最近怎么对我这么好?
以前需要我满地打滚,才能讨到的一点点吃食,现在不仅任我蹭个肚圆,偶尔还能偷偷藏些东西,好叼回去哄主人开心。
今天主动找来,也就更离谱了。
古古怪怪,这是想把夜宵也承包了吗?
算了,狗脑子哪能想清人脑子的事?
反正有得吃就行……
我踮着爪子摸到主人窗下,将一双毛耳朵竖起来,很快就听到了主人的呼噜声,那声宛若老磨盘在碾动。
听着熟悉又安心。
我咧开嘴,露出两排黄色尖牙,缩着腿往回跑,绕到狗窝后面,扒开围墙底塞着的一把稻草,顺着早年为偷溜挖出来的小洞,屁颠屁颠地钻了出去。
院外夜风更凉,吹散了夏日的燥热。
我眯了眯眼,抖抖毛,循着声往外跑,很快就在邻居家的围墙拐角处,瞧见了那道正在模仿蟋蟀鸣叫的纤柔身影,她脚边还放着一只轻便的竹篮。
嘿,阿姐在那儿~!
我双眼盯住竹篮,一溜烟跑过去,压着嗓子吚吚呜呜,埋头就往阿姐的脚脖子蹭,没想到还真让我给蹭到了。
嗷呜,好久没这待遇了!
自从那年我违背传统,在村子里找了玩伴,家人们便对我格外嫌弃,作为当代头领的阿姐,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即便阿姐再嫌弃,也不曾想过对我不管不顾,只要我没脸没皮地撒娇,总能蹭到一些好吃的。
最多对我更冷淡、更吝啬一点。
当然,
小哑巴没了的那一段时间除外……
不过,最近阿姐一改常态。
不仅没再皱眉朝我甩脸子,还会偷偷给我开小灶,想来是她心太善,看不得我满脸老态的滑稽相,才会迟疑着施舍了些怜惜?
哎,剩下的光景确实不多了!
我的眼睛滴溜转,胆气儿也越想越粗,越想越足,于是头每蹭一下,就把爪子往前挪一分,直至鼻尖抬起就能碰到竹篮,方才伸长脖子往里探。
可惜,阿姐就是阿姐。
我才伸到一半,就被阿姐一手拧住命运的脖颈,一手掐住想要吐舌讨饶的嘴巴,只好憋着嗓子,委屈巴巴地小声哼唧。
“别急,这些都是你的。”
阿姐的声音温暖如初阳,但却让我下意识地夹起了尾巴,似有股深沉的凉意,骤然压在了我的背脊之上。
她见我安静下来,方才松开手,抬腿轻踢了我一脚,提起竹篮往前走:“走吧,时间快到了。”
随着阿姐渐渐走远,我才发现她穿的与往常不同,她身上的那件红衣——每当族里有大个子家人穿上,便会很快从村里消失。
除此以外,她还将头上的长毛,搓成一条条小辫,紧紧地盘在脑后,宛若一朵生长于幽水潭的粉瓣花。
在清冷月光的下,看着格外精致,也格外不协调。
我抬起爪又放下,既踌躇着不敢追上去,又舍不得吃饱后飘飘欲仙,再也感受不到骨痛与无力的舒爽感。
最终,还是对虚弱的恐惧占了上风。
我撒开爪子追上去,在寂静的村道上疯狂奔跑,关节发出一阵阵细微脆响,血液也随之奔流起来,将本能的恐惧彻底冲散。
脑子也变得越来越兴奋,只剩下对奔跑、追逐、撒欢的期盼,与一种能让灵魂感到战栗的酥麻渴求。
就连方向不对,也没能察觉到分毫。
我追着阿姐的脚步,很快就来到了村口的大槐树下,停下脚步时,心底虽有一瞬间的迷惑闪过。
但这份迷惑,很快就被饥饿感替代。
阿姐没等我趴下求食,便将竹篮搁到地上,揭开盖子,轻轻推了过来,久违地用手指点了点我的眉心。
然后,指尖顺着眉心往后,揉了一把竖立的三角朵,直到我狗眼惊到滚圆,才语音轻柔地说了一句。
“吃吧,都是你喜欢的,为了准备这些,我可耗费了不少时间,就连荷包都给空耗掉了一半。”
惊异被温柔轻轻抚去……
我低头在竹篮里嗅了嗅。
嘶~!
鸡肉干、黄瓜鸭肉饭和胡萝卜鱼丸,阿姐这么舍得的吗?
弄得我竟有些嫌弃衰老太晚~!
就是这次少了许多小零嘴,没法再像过去那样偷渡回去,好送给主人打牙祭了。
以往我每次过来,阿姐都会细心地备上些挂枝的桑葚、野莓果、蓝靛果,用来给我解渴清肠,这些小零嘴主人也很喜欢。
特别是那个椭圆形的蓝靛果。
嘻嘻,这算老头没老狗招人疼吧?
美食当前,我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只一个劲地往嘴里塞。
清爽的鸭肉饭、鲜甜的鱼肉丸与磨牙的鸡肉干,挨个跃于舌尖,难言的满足感渐渐在体内绽放,由四肢扩散到百骸。
只是那本该随之而来的欣快感,不仅迟迟未至,还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倦怠感,眼皮打架似地想要黏在一起。
最后,扑通一声。
我叼着还未咽下的鸡肉丸,摔了下去,在彻底失去意识前,隐约听到一道幽幽叹息,与一段不明曲调的怪异唱腔。
嘶拉~
“夜儿深,月高悬,人声寂静好时候。”
嘶拉~
“狗东西,肖似主,老货逞凶它也学。”
嘶拉~
“白刀进,红刀出,沿着边儿把皮去。”
嘶拉~
“筋膜颤,血滴答,串在枝上插村口。”
……
眼前一黑,意识远去。
只余一句幽幽感叹:
阿姐可真厉害,连我该走了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