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是我和少爷认识的第十五年。
少爷要成亲了。
林府上下每一个人都特别高兴，我也很高兴。
大婚安排在一个星期后，一个他们口中的黄道吉日。为了这一天能够顺顺利利，这一个月以来林府每个人都很忙碌。
除了我，我好像一直都没有事情可以做。
这会儿，我又无所事事坐在少爷书房门口，盯着院子里逐渐变得艳红的一切。
那红真的好刺眼，像血一样，总觉得下一秒就要溅到我的身上，把我的身体弄得黏黏糊糊的，好不舒服。
听刘嬷嬷说新娘子是当朝中书令唯一的千金，而林府世代武将出身，一文一武，真的很配。
又听刘嬷嬷说这位中书令千金仰慕少爷已久，及笄数年仍未出嫁，就是为了等少爷。
我有些奇怪，我家少爷也加冠好多年，一直迟迟不娶亲，难不成也在等哪位女子吗？可我从三岁开始就一直跟在少爷身后，从没有见过他与哪位女子亲近……
难不成，少爷这事连我都要隐瞒？
我晃了晃头，不愿多想。
我不喜欢想，更不喜欢往深了想。想太多头会疼，呼进来的气变得湿漉漉，压得身体沉沉的，特别是胸口这个地方，很难受。
少爷经常笑话我，笑我笨，捧着我的脸一本正经问我，为什么那么呆。
我不觉得我笨，也不觉得我呆，只是他们笑得太重，就觉得我笑得太轻。
刘嬷嬷在找人，出府采买物件，我主动揽下这活，离开这个红色的地方。
林府采买有专门的马车，还没有到地方就被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拦下。
拦路的女子梳着双髻，穿着淡粉色的裙子，眼睛很圆很大，插着腰趾高气扬地问：“你是林府的？我家姑娘有事问你，快点过来。”
我没有立刻回答，对于这种突发情况，我一贯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那人见我这样，似乎很生气，语气变得更冲：“啧，叫你呢，没听见啊，聋了？”
我被吼得吓一跳，更说不出话，慌乱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忽然，耳边传来另一种声音，“冬儿，不可无礼。”
这声音真好听，上一次听到那么好听的声音还是在十五年前。
我紧张地看向这声音的来处，一位戴着帷帽的女子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呆住了，隐隐猜到些什么。
“你好，”戴着帷帽的女子再次开口，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我姓安。”
当朝就只有一位姓安的官员，那就是少爷的岳父，猜测果然没有错，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您……您……您好。”我开口，想要像少爷教我的那样礼貌回礼，出口还是改不掉的毛病，因为紧张导致的结巴。
好在对面的小娘子并没有介意，我可以看见她点了下头，用特别温柔的声音继续和我说话：“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她这话有些不好意思，我听出来了。
“没……没关系的。”我赶紧回复她，好叫她不会那么紧张。
“可以请你喝杯茶吗？雀儿。”
我惊讶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一瞬间瞪大双眼，看着她的眼睛，只愣愣地点了点头。
安小娘子选了临风阁二楼的雅间请我喝茶，临风阁是汴京最知名的茶馆，我平时经常陪着少爷来此处饮茶，也算是熟络，不显得过于拘谨。
安小娘子的帏帽没有取下来，她坐在右侧的位子上，示意我坐到对面。
我摇摇头，弓着腰小声拒绝。
她是我未来的女主人，我没有资格和她坐在一起。我必须守规矩，不然她们该说林府没有规矩。
好在安小娘子并没有计较，招招手，让我离她近点。
“我认识你，雀儿。”
凑得近了，我的鼻尖闻到一股很好闻的味道，甜甜的，有点像我最喜欢吃的蜂蜜桂花糖糕。
“你一直跟在林将军的身边，我在马球会上见过你好多次，你家少爷一直喊你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我松了口气。
安小娘子的声音带着笑意：“起初我听到你的名字的时候，还以为你家少爷再叫哪家小姐的闺名，这般温柔，叫人好生羡慕。”
我赶紧垂下头，脸变得通红。
少爷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喜欢在外面喊我的名字，我和他提过很多次，不要一直喊我，只要少爷看我一眼，我就知道他在叫我。
可少爷不听，热衷于叫我在一群陌生人面前难堪，我就只好躲在他身后，不敢出来。
“没……没有。”我和不熟悉的人说话，总是免不了磕磕绊绊。
“她们说林将军身边的小厮脸皮薄，原来是真的。”
安小娘子的声音依旧很温柔，说出来的话却叫我把头低得更低。周围的空气变得潮湿，压在我的身上控制我的行动。
“不要紧张，我找你是想问一些事情。”
我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紧张，控制声音，说：“您说。”
安小娘子又有点不好意思，她的不好意思真的很容易感受出，“你一直跟在林将军身边，有没有见过一位女子？”
我疑惑地抬起头：“女子？”
安小娘子颔首，“你家少爷是不是有位爱慕许久的姑娘？他们偷偷在一起很多年，但那位女子身份低微，所以一直无法堂堂正正在一起？”
“没有！绝对没有！”我连忙否认，“我家少爷身边从来没有女子！安小娘子您是从哪听来的谣言？”
“谣言吗？”
安小娘子举起面前的茶杯轻抿一口，“京都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姐都知道这事儿，听说还是林将军酒后自己说出口的。”
“我……”我愣住，脑子乱乱的，“我……我不知道……”不想去想。
少爷真的有事瞒我。
后来是怎么离开临风阁，我没什么印象。回忆起那段记忆，很模糊。只记得我糊糊涂涂地回了林府，又坐在少爷书房门口，无所事事等少爷回家。
少爷养的小麻雀回家了，乖乖回到笼子里，等着开饭。院子里的灯亮起，天色全黑，距离少爷约定好回家的时间还剩下最后半个时辰。
少爷今天去军营演练，日头很晒，害怕我晒伤就没有带我一起。
我其实很想陪少爷去军营的，但我真的太没用，皮肤娇嫩得过分，太阳一晒就通红，再过一会儿就发痛，刘嬷嬷没少说我没有少爷命，却有少爷病。我想反驳自己并没有，却找不出证据，但是少爷听见刘嬷嬷这话，替我回了一句，谁说雀儿没有少爷命。
这话说得很怪，为什么不反驳后一句，要反驳前一句。我刚要提醒少爷说错了，嘴里就被塞进一颗糖，甜甜的，一下让我忘记要说的话，老老实实跟在少爷身后回了房间。
我掐着时间，数着最后几秒，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少爷回来了。
院子里的下人已经离去，少爷不喜欢人多，空荡荡的院子内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一动不动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目不转睛看着朝我一步一步走来的少爷。
今天有很多话想和他说，也积攒了好几个问题，可看到少爷的第一秒，准备好的话都不记得，只想看着他笑。
然后和他说：“您回来了。”
少爷从进门看见我开始，就一直笑，看见我笑揉了揉我的头，坐在我的身边。
我感受到他的头放在了我的肩膀上，少爷又累了。
我轻轻抬起肩膀，想让少爷靠得舒服一点。
少爷看出我的动作，“乖，不要动。”
我想解释，他误会了，我没有不让他靠的意思。转头发现少爷闭上眼，看上去很累的样子，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乖乖一动不动，看着月色。
少爷养的麻雀不合时宜地开始乱叫，我想起忘记给它喂饭。怕吵到少爷休息，冲它比了个“嘘”的手势，可惜麻雀看不懂，叫得更起劲。
我气恼不已，瞪着麻雀。怎么可以那么不乖，这么不乖的麻雀，少爷居然还那么惯着它胡来。
“雀儿。”
少爷突然开口，一瞬间我没有反应过来，以为他是在叫那只不乖的麻雀。
过了三秒，才回了个“嗯”。
“我们一起去北部吧。”
少爷的声音透露出一股说不上来的疲惫，我不敢惊扰他，放轻声音问：“去北部做什么？”
“林家在北部有块封地，世代有家族成员镇守，那里有广袤无垠的草地，我们一起去，只有我们，好吗？”
我有点懵，不明白少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北部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
难不成跟戏文里说的那样，少爷要被发配边疆。
我一慌，赶紧安慰少爷，“少爷，你那么优秀不会去北部。”
少爷很轻地笑了一下，笑声里带着些许无奈，“那如果我一定要去，雀儿，你会陪我吗？”
少爷坐直身体，很认真地看着我。
这眼神很熟悉，当初少爷要订婚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然后问我：“雀儿，你想我结婚吗？”
我的回答一如当初那样。
很用力地点头，很小声地说：“少爷，无论何时何地，我会一直陪在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