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是我和少爷认识的第十六年。
是少爷婚后第一年。
安小娘子住进了林府,哦,不对,现在不应该叫安小娘子,是夫人。
夫人住在清乐居,离少爷的书房有很长一段距离,听说是因为夫人喜静,少爷特别安排的。
我觉得很奇怪,林府最安静的地方不应该是少爷的书房吗,既然夫人喜静,为什么不安排书房附近。我把心里的疑惑原原本本问出口,少爷只看了我一眼,用手里的书重重敲了下我的脑袋,还骂了我一句,笨蛋。
又骂我笨,我偷偷聪明着,吓死你。
少爷的婚后的生活对于我而言并没有变化,每天依旧跟在少爷身后,我不便跟着的时候就坐在书房门口等少爷回家,然后一起吃饭,洗澡,睡觉。
我有时候会疑惑,其他人的婚后生活也和少爷一样吗?我不知道,如果真是这样,那结婚有什么作用。
我想问问林府其他仆役,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书房的白天也和夜晚一样,只剩下我一人。
就连少爷养的麻雀,也只有少爷在的时候出现,明明是灿烂的白天,却冷冷清清的,什么都没有。
有好几次,我都想问少爷,为什么。临到要问出口的刹那,看见少爷疲惫的脸又什么也说出口。
想着一个人也挺好,安安静静地没有人打扰。少爷把我养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真是什么苦都不用吃,比少爷还少爷。
少爷还需要我,就很好了,我已经任性过一次,让少爷难受那么久,不可以再不听话。
可麻烦不会因为假装看不见,就消失的。
我记得那天,天黑压压的,随时随地都可以下雨。连麻雀也早早地回了笼子躲好,只有我还傻傻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院子里突然出现的一群人。
领头的女子很陌生,身边的丫鬟我倒是认识,冬儿,那天在大街上,她骂过我。
说来也是惭愧,夫人进府快一年,我竟然一次都没有见过她。
不是我不想见,是少爷不想我见她,我一向很听少爷的话。
我站起身,拍了拍粘上泥土的衣物,拍完又觉得这个动作很多余。
我跪在地上,然后趴下,给夫人行礼。
我看不见夫人的眼神,只听见一声巨响,打雷了,要下大雨。
夫人没有说话,我就只能跪着,头磕在地上,泥土的味道腥得很。
一滴雨水打在我的背上,我听见冬儿的声音。“夫人,我们回去吧,真是,不要脏了您的眼。”
她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和鄙夷。
我不喜欢这种声音,很不喜欢。
我不喜欢一样东西的时候,身体就会表现得特别抗拒。就比如说现在,我把身体压得更低,把脸埋得更深,把我整个人都和这烂泥土混在一起,直到什么都感受不到。
夫人离开脚步伴随着雨落的声音同时在我的耳边炸裂,豆大的雨珠砸在我的身上,原来那么轻飘飘的雨也可以有那么疼的时候。
我姿势不变,趴在地上。
夫人离开的时候没有允许我起来,我不能起来。不然就是没有规矩,我不可以没有规矩。
还有,我想起少爷出门前和我说,今晚有事,不能回来了,叮嘱我早点睡。
我答应了,看来又要食言。
那晚的雨下了很久,身体冷着冷着开始发烫。
我听见叽叽喳喳的声音,又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啄我的手背。
很缓慢地抬起头,看见麻雀。
雨那么大,翅膀淋湿了,就飞不起来了。
醒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少爷。我还以为和每日早晨一样,没心没肺嘟囔一句:“少爷?您怎么还没有去上早朝呀?”
少爷反应好大,一下拽紧我的手,朝外喊了一句什么,没听清。
我又困了,想再睡过去。
少爷不允许我再睡,抱起我,让我靠在他的怀中。
门外涌进来好多人,我一下清醒了不少,开始有些慌,想要把脸遮住,又想把身后的人推开。可身体没有一点力气,什么都做不到。
于是闭上眼,决定还是睡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终于没有那么糊涂。我想起发生了什么,也想起昏睡前最后的记忆,是少爷慌乱不堪的眼神。
我想告诉少爷,我没事儿,可事与愿违,下一秒我昏死过去,我的身体诚实地告诉少爷,我很难受。
听刘嬷嬷说,我昏迷了整整三天。
少爷在床边昼夜不分守了我三天。我担心少爷的身体,刘嬷嬷气得弹我脑门。昏迷三天,发生了很多事情,迟钝如我也可以感受出来。
但我胆小,不敢去问,甚至还会假装看不见。
看不见院中多了好多不认识的侍卫,看不见仆役们对我小心翼翼的态度,看不见他们小心翼翼背后隐藏得一点也不好的鄙屑。
三天的高烧昏迷,让我的身体落下病根,最明显的表现还是脑子。我感觉我变得更加迟钝,时不时发呆走神,对方说什么,我经常没有办法理解,对方说的话只是声音,和麻雀叫一样,叽叽喳喳的只觉得吵闹。
但我伪装得很好,毕竟被人发现自己脑子不好了多丢人一件事,不仅丢自己的脸还顺带拖了少爷的后腿,平白叫人落了口舌。
我生平拖欠少爷的太多,不敢再随随便便加一下乱七八糟的东西。
所以我的日常依旧,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该吃吃,该喝喝,守着我的承诺,乖乖守着我四四方方的天地,等着少爷回家。
总不能到最后答应少爷的事儿,一件都没有完成。
不久,我又见到夫人了。
是她主动找的我,一个人。
她不知道和门口的侍卫说了什么,侍卫没有阻拦,她走到我面前。
这一次,我没有站起来。
少爷说,我不可以对任何人弯下腰。
这次我记住了。
夫人还是好夫人,她没有在意我的无礼,走到我的身旁,陪我一起坐在台阶上。
我有些紧张,觉得夫人靠得太近,浑身麻麻的,想要远离。又知道这样不礼貌,只好忍住。
我们就这么和平地坐了好长时间,一直望着天空中漂浮的一朵白云,从最东边飘到了最西边。
夫人开口了,声音依旧很温柔,可是说出来的话,让我一秒冰寒。
“雀儿,你为什么不是位姑娘呢?”
我愣住,呆呆傻傻的模样看起来肯定很好笑。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不对。
我想告诉夫人,我不是姑娘,我是男子。可这话又很莫名其妙,像个傻子说的一样。
可我在他们眼里不就是个傻子吗……
好在夫人知道我木讷的个性,也不要求我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她今天来我这,或许只是想和我说说话,夫人很好,我可以感受到。
少爷成亲那天,府里真的很热闹,上次那么热闹还是四年前,少爷冠礼那天。
我很想看看少爷穿着鲜红婚服的模样,但少爷不让我看,那天他把我锁在书房,书房门一整天都没有打开。
府里最安静的地方,在这一天也吵闹得不行。我拼命捂住耳朵,不想听到任何一点声音,缩成一团怀里紧紧抱住麻雀的笼子。
那天最吵的麻雀,成了最安静的存在。
我俩就在这僻静之地,被所有人遗忘。
天黑的时候,我不想点灯,透过门窗泄露进来的红色意外地铺满我所处的整块天地。
嬷嬷说,今晚是少爷的洞房花烛夜。是少爷真真正正的洞房花烛夜。
少爷和夫人会穿着他们的红衣服,拥抱,入睡,等到天亮,梳妆打扮。
我想出去走走,看看皎洁的月色,于是违背少爷的命令,起身走到门口。
门推不开,锁上了。
少爷猜到我会违背他的命令啊……
我又做错事情了。
一瞬间,我身上所有的力气消失。我无力地摔坐在地上,手抠着门迟迟不愿松开。
可是,我真的想出去。
我不会走太远,我只是想在院子里看看白色的月亮,这里太红了,红得像我的婚礼,盼我割裂,盼我碎尸万段。
我开始哭,哭得很伤心,一旁的麻雀一直很安静。
我哭糊涂了,发现看不清眼前的红,哭得更凶狠,直到哭累了,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是在熟悉的床上。
眼睛胀胀的,不敢照镜子,肯定很丑。
我离开卧室,发现大门敞开,院子里看不见一点红,只有一袭紫袍官服的少爷。
他听见我的动静,转过身,看不懂的眼神望向我。
我没来由的,又想哭。
夫人现在看我的眼神,和当时少爷的眼神好像。
我还是看不懂,只是感觉胸口闷闷的,像是阴雨天气,大吸一口浑浊的空气。
夫人看我样子笑出声。她一笑,一切都变了。夫人的笑不像笑,更像是在挑弄笼子里的麻雀。
“雀儿,好好听你家少爷的话,不要惹事生非。”
我不可抑制地开始颤抖,夫人站起身,又冲我笑了一下。
这笑我看出来了,是可怜。
夫人在可怜我。
我控制着身体,目送夫人的背影离开。一阵凉风吹过,我再也控制不住,哆嗦身体,蜷缩成一团。
太阳还没有落下,少爷还没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