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折好放在一边,既然已经醒来,还是有事情要做的。
比如泡一杯热茶,然后坐下来,把没有完成的工作继续下去。大纲完成之后,需要的就是足够亮眼的第一篇,否则林德先生一定会对我的文字大肆批评。
还好我已练就没有灵感也能挤出些像样文字的技法,那梦中遗留的金色给予我笔上的恩惠,在午睡醒来时便已消耗见底,此刻就只是依着先前写下的再续。
……呃,好难写,好想吐。
脑中本来该浮现的词句突然折断,只剩下乱糟糟的思绪,于是不得不抓挠起头发。
这不是第一次了,难道所有写作的都非得经历这种事不可吗?
但还是得写,否则天知道银行账户里那串数字会在什么时候变成一个“0”。
手腕酸痛,捏住钢笔的指节上硬茧发红,笔搁置一边,而稿纸上墨迹尚待干涸。
看看手表,业已是下午四点,大半日未食用像样食物的躯体,此刻正通过发出声音的形式发出抗议。
抚平衬衫上的褶皱,穿上外套,我打开了房门——
接着和林德先生在公寓大门前相遇了。
林德先生是一个体面的人,他有一份不错的薪水,一位贤惠的妻子,和一对聪明的儿女,他的工作是出版社编辑,在上流人那里说得上话,下层人也觉得惹不起。
他爱看书,尤其是那些陈旧到翻开都可能是摧残的那些,他尤其嗜好收集它们。
因而他自认颇具文学素养,虽写不出来成篇幅的词句,却觉得自己的评论颇有见地,对新人作家而言,这样的编辑是极为可怖的。
尤其是他吐出一阵烟雾,往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望着,问我:“我能得到你新书的消息吗?”
说实在,对于这句问话,我的确有一些恐惧心理,但这次我颇有底气,我回答他:“是的,我正要和你商谈此事。”
“看来你已经完成了。”林德先生将视线落到我的身上,“我还以为又得等上几个星期,毕竟你们这一派的总是这种作风。”
“哈哈……”我礼貌性地笑笑,“我不喜欢拖欠,除非万不得已。”
林德先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一起去餐厅吧,结束晚餐再回来拿你的手稿。”
感谢上帝,林德先生今天心情不错,看他这样,我兴许还能白吃一顿饭。
我同他并肩走在路上,我并不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我对吃食没有什么过高要求——至少现在如此,所以在这方面,我一般听凭林德先生安排。
“一会儿注意一点,出版社最近和一家私人书店建立了合作关系,书店主人对你的书很感兴趣,想要见见你,表现好一点,知道吗?”
我很意外于林德先生给出的话语,因为我的书虽然也算得上是畅销,可说不上是言有所物,是很俗套的冒险小说而已。
难道是要给我投资吗?怀着可能发财的心境,我踏入了餐厅。
林德先生向侍者询问,接着我们就跟着侍者的脚步来到了一处座位,那里早早的有人落座,暖黄色的灯光下,那张面孔暧昧不清。
“您好,久仰大名。“那位女士站起来迎接我们,她向我伸出手,“您就是拉维·科克尔先生吧。”
拉维·科克尔,我的笔名。所以我点点头,露出得体的微笑,握住这位女士的手,“您好,请问该怎么称呼您这样年轻有为的女士?”
这位女士有着褐金色的头发,妆容略重,穿着一件海军蓝的丝质长裙,看起来约莫二三十岁,应当不是很严肃的类型,希望我的俏皮话能够成功留下一些印象。
“哦,您可真幽默。”我们的手已经分开,开书店的女士回答道:“我是贝蒂·曼奇,叫我贝蒂小姐就好。”
简单的寒暄之后,我们落座,侍者很快将餐前酒送到,在等待前菜的过程中,林德先生为我和贝蒂小姐互相介绍着各自的情况——其实多半是给我,除此之外,便是我的各种客套话。
据他们所言,贝蒂小姐的书店开在雾城一条挺繁华的街上,附近有一所文法学校和一所律师事务所,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咖啡馆。毫无疑问,贝蒂小姐的书店能给她带来不少收入,假如她愿意把我的书放在显眼的位置,能给我的分红绝对可以让我舒舒服服停笔几个月。
正当我对于前菜中的鱼肉赞不绝口时,贝蒂小姐突然地发问了。
“说起来,关于您所作的《绯色月夜》,我有一些关于人物的问题,不知您可否能回答呢?”
手中的勺子一顿,这虽然在我预想的范围内,但她和林德先生刚刚还在谈店铺的圣诞装潢,这使问句相当的来势突然,或许这才是贝蒂小姐真正想问的问题。
“当然,我很乐意为您服务。”我将手抬了抬,示意她随意提问。
“关于男女主人公的情感,我很好奇,您是因为什么才会选择那样的发展,一对情侣最终分开的原因是太过喜欢对方。我并非是质疑这样的发展不符合常理,只是有些出人意料。”
啊......原来是这个问题,有些少见,或者说,从来没人这么问过我。
《绯色月夜》是我的处女作,它作为一本冒险小说而言,文笔青涩,情节俗套,行文通顺可以说是唯一的优点,更因为男女主人公最后的情感结局,下册卖的比上册少了很多很多。
但其实我并不后悔,相反,那段分手情节是我觉得整本书里写的不错的片段之一。
“我认为,爱和恨实质上并无差别,”我顿了顿,“无论怎么修饰,‘爱’也只是一种极端的情感,而‘恨’也一样。对他人抱持一种极端的情感,往往会从精神上忽视自身,而米莉先意识到这一点,同样的,当米莉提出分手之后,弗兰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们的确很相爱,在冒险过程中甚至愿意为彼此付出生命,但是当生活平静,他们的追求又是不同的,所以我认为,他们会意识到这一点,为了追求精神的自由,他们会分开。“
等我阐述完我的观点,无论是贝蒂小姐还是林德先生都以一种别样的眼神注视着我,他们神情凝重,却也有些恍惚。
待我们的主菜落到了桌子上,些许凝固的氛围才被打破。
贝蒂小姐抿了一口杯中摇晃的红酒,“真是意外的答案,拉维先生,您对于角色的考量让人刮目相看。”
哦......刮目相看,居然是这样的评价,贝蒂小姐真是一位很有自己见地的知识分子。
我如此感叹着,贝蒂小姐却又问:“这样的想法,是拉维先生自己的意见吗?有没有旁人的点拨?”
点拨?我一时愣怔,想起《绯色月夜》的写作过程,那样的结局,真的完全出自我的思考吗?
沉默一会儿,我回答道:“是也不是,假如梦也算自己的想法的话。”
贝蒂小姐转酒杯的动作停了停,她很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我分辨不出来这眼神的含义,但似乎并非什么负面的表示,因为当我们各自离席的时候,贝蒂小姐已经答应将我的书摆在特别的推荐位上了。
走出餐厅的时候,路灯已亮起有一会儿了,我和林德先生顺路,也顺便去取我的手稿,我们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等我觉得该开口聊些什么的时候,林德先生拍上了我的肩膀。
“做的不错,我们的拉斐尔德先生。”罕见地,我看见林德先生用一张笑脸对着我。
我想了想,接着恍然大悟,“老板会因为这件事给你分红?老兄,你可得请我吃饭。”
林德先生哈哈大笑起来,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戏谑道:“好小子!你最好让我能天天请你吃饭!”
这段路的后半程显得颇为愉快,等林德先生粗读一遍我的手稿时,这份愉快也延续了下去。
“唔,你的用词遣句又有进步,小子,我是真看好你。”
林德先生看起来颇为满意,他只留下了便于我联系前文的一部分纸,提前预支给我一些钞票,便走出我的出租屋,而我泡了杯咖啡,打算趁着走夜路冒出来的灵感,将之后的情节一口气写出。
我到达书桌旁时,桌上的小座钟的时针垂直向下,等我因门外的一不小的响声抬起头时,小座钟告诉我现在是晚上九点多。
这响声并不陌生,而我今天心情不错,所以搭理一下门外的怪友也未尝不可。
我打开公寓门,离门不远处的楼梯前坐着一个精瘦的男人,他喘着粗气,身前是散落的管状颜料和画笔,只有画板被好好地护在怀里。
他见我开门,抬了抬头,瞥了一眼就把头重新垂下,好像不待见我似的。但我并不在意,我这怪友就是这副性情。
“你这些天去哪儿了?”我抱臂问他。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吐出来,"我从帕里斯城回来。"
“有带什么新货回来吗?”
他这才把目光长久地放在我的脸上,说道:“有,你要什么样式的?”
我从倚着的门框上离开,给他让出了进门的通路,“进来谈吧,柯摩尔,我这次要的可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