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映朱败了。
头上的红玉银簪不知什么时候掉落,昭雪脱手,剑剑掉下了台。她披头散发倒在地上,被一把简陋、廉价的素剑指着脖颈,距离仅仅几寸,狼狈至极。
陈映朱满脸不可置信。
她是剑道天才,宗门中所有的长老和师兄姐都这么说,连义父都陈赞过。她本就天赋异禀,在修炼上的付出的努力绝不会输给任何人,来了守道宗短短几年,便能力压一众同门。
陈映朱自信以后能成为义父那样的剑道大能。猛增的修为和日渐强大的剑意都给了她充足的底气。
但眼下是怎么回事?
手腕传来火辣辣的酸疼,拿剑的那只手隐隐开始颤抖。
她,如今竟败给了个名不见经传的散修?
这怎么可能?
眼前一阵模糊,头晕目眩,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在梦中。
不对,不对,她不可能输给一个没听过名字的散修。
霜降一手执剑,垂着眼睛,将少女的神色尽收眼底。
这个来自守道宗的大小姐确实很强。与其他一板一眼习剑法的剑修不同,她小小年纪,已从繁复的剑法中悟出了自己的风格,修炼出了气场强大的剑意。
嚣张,热烈,如同火焰燃烧。
但除此之外,却又有着说不出的虚浮。外表无比张扬,内里却漏洞明显,轻易就能看穿。
初入世事的少年人,没有足够的经验,学会的第一件事是模仿大人。
霜降记得,除此之外,她还曾在另一人身上有过相似的感觉。
那人年少时傲骨铮铮,出手花里胡哨的,释放出的剑意又冷又锐,一打架恨不得冻死所有人。
如果说陈映朱是火焰,他就是块张牙舞爪的寒冰。两人看似风格不同,但竟有着极为相似的问题。
都是外面看着厉害,内里却不够踏实,带着股年轻人的桀骜和浮躁,有些人眼尖点,一眼就能把他看穿了。可自己还意识不到这个问题,到处嚣张。
后来那人被霜降狠揍了一顿,趴在地上瞪圆了眼睛,看着好笑极了。他一声不吭地闭了关,从此性情变了许多。那人出关后剑法更加凝实,只是三天两头会跑到她那胡言乱语,又讨来一顿切磋。
不过随着年纪增长,她也渐渐打不过他了,然后那人……
然后……?
画面突然变暗,大片灰色的色块攀进脑海,如涨潮般满眼,覆盖住了那道清瘦的影子,连带着熟悉的背景和感知,统统抛向远方。
她努力想了想,却连那人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都忘了。再去细想,脑中只传来刺痛。
霜降骤然回神,为失去的部分回忆补上了一块图案。剑尖远离了少女的脖颈,“嚓”一声收回剑鞘。
台底下安静许久,骤然爆发出一阵喊叫声。有醉生山弟子的喝彩,有包子的大笑和挑衅,也有剑修的怒吼和反驳,熙熙攘攘混成一团。
霜降没去注意,微微低头看着双眼无神的陈映朱。少女青丝飘动,眼神呆滞。
“……不起来吗?”
霜降朝对方伸出一只手。
陈映朱对着面前的手没有反应,呆呆的,跟闻温雨方才在台上的样子如出一辙。
她的眼中光怪陆离,台下的人声统统变作了恶言恶语,戳着她的脊梁骨。
黑暗的影子在头顶分成几百道人语,叽叽喳喳撕扯着她的神志。
“不过一个义女,陈择醒带她回去给她口饭吃真把自己当大小姐了。”
“学了这么多年剑,却败给了一个垃圾散修,真是让人招笑。”
“之前还放海口说会在少年会拿到魁首,结果呢,才第几啊,闻温雨不是随手就把她淘汰了,比扔一只乌龟还轻松。”
“那闻温雨好歹也是从小练习的天才,可这散修呢?败给这散修说不过去了把。陈家人的脸让她丢完了,她凭什么姓陈?”
“姓陈又怎么样,她还是个义女,合欢宗的九少爷理过她吗?还不是把她送的东西全都送回来了。有多分给她一个眼神吗?”
“真是丢人,守道宗弟子输给她都是看在陈择醒的面子上吧,虚假的和她过了几个来回,找个机会往地上一躺。捧着说少主厉害,少主天才。实际上谁不知道她全是花架子。”
陈映朱摇摇欲坠。
耳边已经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声音,剩下的只有呼吸声,和擂鼓一样的心跳,咚咚咚,吵得她想一剑穿过去,让它安静会儿。
朦胧中,有个人蹲下身子,捋起了陈映朱披下来的长发,手指在发间穿梭,为她重新梳好了头发,插上了发簪,又慢慢低下头,凑近耳边说了什么。
陈映朱迷迷糊糊的听见几个关键词。
“我”“八十二岁”“比你和你义父加起来都大”“我曾和你义曾祖母有一段情”“过来看看你”“送你法宝”
陈映朱:“……”
啊?
这是在梦里还是出现幻觉了。
“你义父是不是闭关了?回去哭,求他出关,帮你看看,你打不过我是因为你被种了脏东西。”霜降看着她眼神缓缓聚焦,笑着道,“趁你现在还有得治,等你好了,看在你义曾祖母的份儿上,我会再下凡来找你比一场的。”
陈映朱茫然地望着她,半响眨了眨眼睛。
霜降嘱咐完,站起来便要离开,又想到了什么,转头对她道:“昭雪这个名字真不好,你义父瞎取,我以长辈的身份送你个剑名‘昭日’,比昭雪适合你。”
“若是下次你能赢我,我亲手给你重刻剑名。”她笑着道。
陈映朱坐在地上,眼前已没有杂乱的发丝遮挡,头发束得整洁漂亮。她听完这番话,才回过神,眼中复又出现神采,头顶的黑影人声一扫而空,大声道:“你这个胡言乱语的散修,谁稀罕你送的剑名!”
她咬着牙,看对方离去的背影,另外一只手拖住发疼的手腕:“师眠!我记住你了,臭散修,我下次一定会把你打趴下!”
今夜过后,散修师眠横空出世,在剑宗门派中声名显赫。
据说此人仅用一把简单的素剑,便轻松打败守道宗的陈映朱,当夜围观者皆是亲眼所见。
有传言说此人相貌绝佳,却已有八十二岁,因和陈择醒的祖父爱上了同一个女人,所以怀恨在心,来找他后代报仇,因打不过陈择醒,所以盯上了其义女。
包子:“……不是,师姐,这么传到底谁信啊。”
“无事,就这样吧。”
霜降随口应道,手上在给凌无窈长老传音,说她对上次的男子十分满意,正在蜜里调油,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宗了。
凌无窈回音很快,大致意思是,看到霜降走出了前一段感情,她就放心了。三个月后合欢宗有选拔赛,获胜者能去参加宗门大比,让她记得回去竞争。
宗门大比?
此等盛事三年一次,获胜者奖励丰富。霜降自然会参加,但是以谁家弟子的身份参加还真不好说。
包子没正经地坐在椅子上,盯着她的脸出神,过了有一会儿,才道了声师姐。
“你记忆恢复了吗?”
霜降闻言看他一眼,手上仍然继续做着自己的事,轻描淡写地道:“还是来来回回那点画面,没什么新意。”
窗外天色沉闷,空气潮湿,兴许又要下雨。包子托住圆圆的脸,长叹一口气:“师姐,你这么厉害,剑阵音器样样精通,肯定是大宗门精心培养的弟子。可你瞧着却对找回记忆不太在意,不急吗?”
包子其实比霜降要大一岁,但长着一张显幼的娃娃脸,叫她师姐也不违和。
他向来有什么就说什么,对此事已疑惑许久,不理解她为何不去找旧日亲友,还甘愿在醉生山里耗三年。
霜降:“不急。”
没料到对方的回答,包子睁大眼睛:“真不急?”
霜降坦然地道:“你下次失忆一下就懂了,未来和过去都是空白的,很平静很安心。”
包子:“……”
也不用了。
一条新的传音飞来,霜降看了眼。是白眉长老让她去大厅回任务,还有其他重要的事需得商议。
距离与陈映朱比试过去了四天。他们都回到了醉生山。
那位大小姐和霜降打完就回去闭关了,法器受损的阵修闻温雨夜也在当夜离开。
包子带队醉生山的那场比赛,一共就六个宗门竞争交流。守道宗和玉霜门两宗是其中大头,两个大佬都退赛不玩了,剩下的四个平平无奇,打来打去也没什么意思,一番敷衍的切磋后,醉生山光荣垫底。
但据包子后来所言,这都是长老的吩咐,拿倒数第一,只是他们的战略。
霜降看到回音就和他告别出门,踩在一格一格的石板阶梯上。青色裙摆随着步伐晃动,她看着裙子一摇一摇,跨过石板阶。
脖颈上一凉,伸手摸到一点湿意。她抬起头,看向雾蒙蒙的天气,细小的雨点像被遗落的灰尘,不小心掉了下来。
脑海中,三年前的回忆被大片的灰色占据,此时竟与天空重合,也窸窸窣窣地掉了点儿灰屑。
方才包子的话居然响在了耳边。
“找回记忆这件事,你真的不急吗?”
霜降并不在乎能不能找回记忆,但她内心深处隐隐知道,有东西比这件事更着急。
比如,防备她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