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六年,夏至。
皇帝如今快十五了,却早不似幼年温和沉稳,他变得暴戾多疑,动不动就要杀人。以前太后还能压制一二,如今大了,愈发不计后果的胡来,已经连太后也有些控制不住他了。
原本以左相为首的拥皇党也逐渐在他荒唐无度的言行中,消磨了一腔热血,不少已逐渐变为中立,独善其身。
只有左相,日复一日不辞辛劳的劝诫他,哪怕只剩孤身一人,也想叫醒这位迷途的君王。
可是慕容轩仿佛魔怔了,什么也听不进去。不过他倒从未想过杀了左相,每次被左相指着鼻子骂也只是黑着脸走人罢了,大有一种打不过就跑的意味。
转眼秋闱已过,今年的朝中新贵当属殿试第一白邱华,任职左司郎中,从五品。
此人也不知如何博得了太后的欢心,深得太后重用,甚至有市井传言,说白邱华背地里是太后的面首。
不过这白邱华确实生得漂亮,长身立玉,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很讨姑娘喜欢。
慕容轩第一次见到白邱华时也险些愣住,不过不是为着容貌,而是这个人的眼睛,很像记忆里的那个人。
难得的,慕容轩没有为难白邱华,只象征性地问了一些事务便下朝了。
“皇帝今日倒是听话了许多。”太后在御花园中散步,身后跟着皇帝。
“自然,儿臣向来不会违背母后的话。”皇帝恭敬道,说得情真意切。
“是吗?”太后瞥了一眼旁边的芍药,伸手将其掐断,摘了下来,“若是真听话,便该让左相早日致仕回乡,一把年纪的人了,皇帝还是该多加怜惜才是。”
太后一直与左相不合,奈何其三朝元老的身份并不好动,本想让皇帝出面,可皇帝如今也不是事事都听她的。
她不知道何故,明明幼时很依赖自己的小皇帝,长大后却越来越忤逆,性子也大不如前,她已经思虑多次,是否需要提前准备一个新的傀儡了。
“母后,左相只是爱絮叨罢了,儿臣每次都只当听不见,躲着他,母后也不必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权当看在父皇的面上吧,反正他都一把年纪了,没几年活的了。”这话显然有些出言不逊,不过是从皇帝嘴里说出来,无人敢置喙。
“皇帝慎言。”太后瞪他一眼。
皇帝撇撇嘴,无所谓道:“儿臣知道了。”他这副样子,看起来与玩世不恭的二世祖无异,竟叫太后觉得些许心安。
“好了,你去吧。”
“是,儿臣告退。”皇帝笑得促狭,一副早就想溜了去玩的样子。
“今日的奏折还未批完,不可懈怠。”太后叮嘱道。
“知道了!”说罢便一溜烟跑了。
太后望着皇帝去的方向,叹气:“十五岁了,还是如此不稳重,如何堪当大任!”
“娘娘不必多虑,陛下还小,贪玩些也无妨,只要陛下心里还记着娘娘就好。”云公公道。
“哼。”太后冷哼,没说什么,心中却想着,也许再过几年,皇帝心中就再没有自己这个母后的位置的了!
慕容轩从御花园出来,直接回了寝殿,遣退了宫人,独自一人坐在塌上。
那张还带点少年气的脸上,此刻满是阴鸷,眼中没有了方才的天真神情,一双桃花眼里仿佛弥漫着无形的黑雾。
“去查查白邱华。”他冷冷地发出命令。
房梁上立马有一暗卫领命离开。
慕容轩扶额半坐,想起白邱华的眼睛,忽然大脑一阵抽痛,冷汗瞬间下来。他极力忍耐着,前些日子秋闱的事操心太多,太后与裕亲王都在往里塞人,他周旋其中,心力有些不济。
大太监徐公公端来一碗汤药和一个小瓷瓶:“陛下,该吃药了。”
慕容轩打开瓷瓶,抖出两粒,正要送进嘴。
徐公公拦住他:“陛下不可,太医说了一日只可服用一粒,多了…伤身啊!”
慕容轩没听,自顾自吞了,又一口干了汤药。见徐公公还站在一旁神色担忧,不禁苦笑着安慰:“无妨,已吃了这些年,多一粒少一粒,不碍事。”
“可…”徐公公眉头拧得愈加深重,他知道皇帝的病应当是又重了,可他无能为力,只能在心里哀痛:若是先皇在世,看到陛下如此模样,不知该如何痛心呐……
徐公公是先皇留给慕容轩的大太监,自小就陪着他,对他忠心耿耿,这些年在他的陪伴下,慕容轩才能偶尔感受到一丝温暖。
他是皇帝,是天下之主,可是偌大的皇宫却难以找到几个可信之人。即使有这样的人,也会被太后和裕亲王想尽办法除掉,譬如御史大夫薛程、尚书令王阁老、国子监祭酒齐老大人、前任礼部尚书郭嘉定等等,这些都是忠于先帝的老臣,却都被一一清除出朝堂,或贬官或流放,甚至有些是被他自己亲自下令杀了。
前朝如此,后宫更甚,除了徐公公,他竟连一个可信之人也没有了,连暗卫,都是先皇留给他的。否则,他在这宫墙之内,恐怕早就被折磨疯了。
也不是没有反抗过,只是越反抗,死的人就越多,多到他已经分不清究竟谁是太后党,谁是裕亲王党,谁又是真正拥护自己的人。只知道,正阳门外的地砖,已经被鲜血清洗得斑驳模糊了。
反正,太后想要的,本就只是一个听话的傀儡,荒淫无度或暴虐成性更好,这样朝臣们才会觉得她这个太后垂帘听政是不可或缺的。
裕亲王一党也一样巴不得他越残暴无能越好,这样更有利于他日后执政夺权。
世人都道小皇帝残暴,却不知他所做所为尽在别人的操控之中,被硬生生塑造成了一个无能、嗜血、喜怒无常的荒唐帝王。
起初也曾想过要跳出太后与裕亲王的制衡,做一个好皇帝。那年他才十岁,黄河中游以北有百姓联名请命,状告当地豪绅霸占良田,欺压佃户。这些豪绅多与朝中官员甚至皇室宗亲有所勾连,拔出萝卜带出泥,到时整个朝堂都将不稳,且这些土豪乡绅抓了一个自然又有下一个,政令不改,老百姓依然食不果腹,生活艰难。可太后党与裕亲王一党争论了三日,也只是得出“把为首的乡绅抓起来以儆效尤”这样不痛不痒的结论,至于百姓们的生计如何改善,政令如何改进,无人提及。
噢不对,也有人提。满头华发的左相孤身站在众卿之首,慷慨陈词,却只换来太后一句“再议”。
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谁都不在意庶民的死活。
慕容轩觉得,这一次他一定要做点什么。于是偷偷见了左相,又一个人在御书房想了整整半个月,才定下了惠及民生的田赋令,并于次日上朝时突然抛出,打了太后和裕亲王一个措手不及。
他以为他们会激烈反对自己的想法,甚至连如何据理力争的措辞都想好了。可是那日,没有人反对,他们都说好,说皇帝圣明。他以为自己终于能赢一次了,一心等着中书省传来好消息。谁知传来的却是百姓的谩骂,甚至有好事者趁机引起暴乱。
暴乱所出之地的地方官是裕亲王一派,太后自然不会放过,御史弹劾的奏折都堆了一摞,可是裕亲王的人却说是刁民闹事,不思皇恩,得寸进尺,主张镇压。
两方吵了半日,最后的结果就是为首的人被杀,联名上书的百姓被关押。
至于他想要推行的田赋令,也随着人头落地的血腥味儿一起,散在风里了。
于是,皇帝的风评更差了。
年纪尚小的慕容轩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明明那些政令都是为了百姓好的,只要依令而行,往后定然能够自给自足,为什么他们会暴乱?是他哪里没有考虑周全吗?
后来他才明白,不是他考虑不周,而是执行政令的地方官,已经不是百姓的父母官了。这帮人要么已经站位,要么明哲保身,要么酒囊饭袋不干事实,真正能做事的人,也早就被挤压得毫无生存空间。
那时,他终于意识到,无论他怎么挣扎,事情最终都会向着更坏的方向跌去。
这满朝文武,早就烂了。
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浮现往事,慕容轩的思绪在药力作用下渐渐涣散,终于睡着。
徐公公给他盖好被子,拿了药碗退下。
慕容轩迷迷糊糊里,好似回到了儿时。那时父皇健在,母后慈爱,都疼他得紧。后来不知为何,父皇与母后大吵一架,并连夜将他暗送蜀中青城山,拜青城山紫阳真人为师,修习道法。
青城山里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师父只说是故人之子,给他取了个假名“容昊”。
师兄弟中他最小,又长得可爱,所以很讨喜。师父不是掌门,常年不理俗务,只收了一个大他三岁的师兄花奕辰,所以师徒三人平日里就住在青城山西边的院子里清修。
这个大他三岁的师兄长得俊秀非凡,不说话的时候飘逸出尘,有几分仙人之姿,可是只要一开口,就活泼得很,甚至有些轻浮,一点儿也没了仙气。平日里不是踩坏师父的药草,就是一剑掀翻屋顶,三不五时就要被罚一通。
倒是慕容轩,五岁的年纪,却沉稳安静得不像个孩子。做起事来也是一板一眼,从不逾矩。
“师弟,你想吃肉吗?”花奕辰偷摸从窗户翻进来,他原本还在禁足的。
慕容轩在看书,闻言头也不抬地摇了摇头。
花奕辰抽走他的书:“这书有什么好看的,都看过了。”扔了书,拉着慕容轩就要往外走,“走,咱们偷鸡去!”
慕容轩甩开他的手,捡起书坐回凳子上:“不去,师父知道了,要罚。”
“不让师父知道不就好了!”花奕辰又去拉他,“走吧走吧,我都踩好点了,到时候你望风我动手,烤好了鸡腿一人一只,别说师兄没想着你!”
“……”慕容轩看他一眼,不吭声。心里暗自腹诽,你是想着我,你干坏事儿你就老想着我!
花奕辰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主要是他发现只要带着这个小师弟一块儿搞事,师父似乎总会罚得轻些,所以他每每有了什么鬼主意都去叫上慕容轩。而且慕容轩性格好,嘴巴严,不会在师父面前添油加醋坑他,被罚了也只是默默认了。
眼看着慕容轩油盐不进,花奕辰抢了他的书,跑了:“你吖,天天就知道看书,人都看傻了!得出去活动活动,不然岂不是白瞎了每日练功!”
慕容轩追着出去:“把书还给我!”
到底是小一些,斗不过大的。最后的结果自然还是如了花奕辰的愿,俩人啃着鸡腿满嘴流油。
慕容轩难得如此吃相不雅,而且衣服乱糟糟的,嘴角也破了,看起来很是狼狈。
花奕辰倒是原模原样,只头发上沾了点灰。“你看,师兄不会亏待你吧!”边吃还边邀功。
慕容轩瞪他一眼,冷哼一声,继续吃肉。
亏他好意思说,偷鸡的时候惊了农户的狗,他倒跑得快,运着轻功一溜烟儿就没人了,留下慕容轩被那大黄狗追得到处跑,还摔了一跤,嘴皮子蹭破了。
幸好,那农户应当是出门了,家里没人,不然追出来抓了他,肯定就要送上山给师父罚的。
慕容轩越想越气,吃肉的动作都变得狠了些,仿佛那鸡就是花奕辰,他恨不得咬死他。
“师弟,吃完了回去,你记得偷偷换个衣服,梳洗一下,别被师父发现了!”花奕辰还善意地提醒他。
也不知道是拜谁所赐!慕容轩没好气地应着:“知道了!”看着水面倒影出来的自己,忽然有一瞬颓丧,他觉得自己在宫里修身养性培养出来的尊贵气质,迟早有一天得在花奕辰手里败光!
回到院里,花奕辰带着慕容轩正要回房换衣服,背后突然一道声音:“站住!”
二人心里一惊,尴尬转身:“师、师父…”
却见紫阳真人背手而立,斜睨着慕容轩道:“容儿这是怎么了?”
花奕辰眼珠子一转:“回师父,方才我与师弟切磋,不小心摔的。”
“嘴上的伤,也是摔的?”
“啊…是…”
紫阳真人哼了一声道:“为师还以为是让狗啃了呢!”
“没,哪儿来的狗啊…”花奕辰心虚地狡辩。
“自然是山脚下农户家的狗啊!”师父捋着胡须,轻飘飘给出致命一击。
花奕辰眼前一黑,知道完了,还是被发现了,扑通就跪了下来,期期艾艾的样子:“师父,弟子知错了。”
慕容轩也跟着跪下认错。
“太上感应篇,二十遍,每日再加两个时辰的吊炉。”
“啊?二十遍也太多了吧!”花奕辰苦着脸,“能不能换别的罚啊,我可以多加两个时辰倒立或者练拳,只要不抄书!”
他向来不爱抄书,宁愿罚练功也不愿意多写两个字。
紫阳真人没好气:“再说,就三十遍!”
“哎哎别啊师父,师弟还这么小,三十遍手都抄断了!”他开始拿慕容轩当挡箭牌。
“无妨。”慕容轩却开口道,“有错当罚。”
花奕辰闻言瞪大眼睛,侧过头咬牙切齿地看着慕容轩:“你!”
紫阳真人赞许地看着慕容轩点点头,忽而又摇摇头,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道:“去吧。”
于是师兄弟二人领罚回了房,花奕辰进了屋就开始小声数落慕容轩是呆子,不知道多求求情,还一口应下了。
“你的书,我替你抄。”慕容轩淡淡道,“我能学你写字。”
花奕辰不敢置信:“真的?!”
慕容轩点点头。
花奕辰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真的应下,没有别的条件,当即在心里觉得,这个小师弟,真的是个呆子!
不过,是心地很好的呆子!
时间一晃而过,慕容轩在青城山度过了无忧无虑的三年。
再后来,先皇急召他回宫,途中却遭遇刺客,陪他一同回宫的师兄为了救他,下落不明。
临别时,花奕辰是笑着的,雪白的衣服已经染了红,慕容轩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一眼。
他瞧见他的嘴唇动了动,好像说了句什么,可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想凑近些去听,却忽然大雾弥漫,有人用刀在割他的肉,有人高喊着要喝他的血,他无人可依,无处可躲,又动弹不得,躺在那里任人宰割。
痛啊,好痛……
卯时三刻,慕容轩从梦中惊醒。
愣怔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坐起,一点一点平复心绪。
这些年每每梦到师兄,都会出现被刀割肉的场景,那痛感太真实了,仿佛真的经历过一样。
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头痛愈来愈严重,也不知还能撑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