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寒风凛冽得不近人情。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裹着单薄的棉衣蜷缩在客厅的角落里,他努力地藏起自己的身体,试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在他面前的劣质皮革沙发上,一个喝得烂醉的男人躺在那里,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把玩着手中的遥控器。
男孩浑身是伤,一张脸上几乎没什么好肉,青青紫紫一大片,五官都有些模糊了。他瑟缩着,静悄悄地观察着在沙发上专注于爱情片的男人。
真奇怪,这个人渣践踏爱情,却又沉迷于描绘爱情的产物。
客厅没开灯,电视屏幕上放射出的微弱光芒,静悄悄地散落在黑暗里,电视剧的声音听起来模模糊糊,有些失真,显得这个冬夜格外宁静,也格外冰冷。
男孩顶着一头乱糟糟如枯草般的长发,长长的刘海下,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突然,主卧里传出了一阵低低的啜泣声,沙发上的男人不满地啧了一声,起身暂停电视,径直朝主卧走去。
男孩抬起一双无神的眼,傻愣愣地望着卧室的门,好像能透过那道薄薄的门看到母亲挨打的样子。
他打了个寒战,想要走过去偷听一下房间里的情况,可他一站起来,昨晚被男人扭伤的那条腿就隐隐作痛,男孩一下子趴倒在地,光溜溜的两只脚被冰凉的地砖冻得失去了知觉。他只好僵硬地爬着,拖着严重营养不良的身体慢悠悠挪到卧室门口。
他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因为那个男人会借着讨厌噪音的名头把他拖出来换着花样暴打一顿,打他的道具可能是数据线,可能是衣架、筷子、藤条……他已经受够了这些刑具了。
哪怕被打也不能够哭出来,因为哭声只会让施暴者更加肆无忌惮。
在这与男人相处的两年时间里,他为自己的哭声付出了不少代价。光是大牙就被男人拔了四颗,幸好拔的是乳牙,不然他以后就没有别的牙齿可以用了。
男孩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在门板底下,看着从门缝里透出来的若隐若现的灯光,听着卧室里的母亲压抑着哭声,祈求丈夫的原谅。
“我求求你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我求求你别再打我了…没有下次了……我求求你了……”母亲压低嗓音,夹带着哭腔祈求道,“你是我男人啊…你是我男人啊…你不能这样对我!”
男人一个耳光打过去:“死娘们,怎么好意思来要求老子?!老子跟你讲了多少次?你他妈的再哭哭啼啼的,老子就拿针把你的烂嘴缝上!”
紧接着,卧室里传出了一阵乒里乓啷的声音,似乎是在砸东西。
男孩被里面的动静吓得一怔,只敢悄咪咪地伸着右耳趴在门上听动静。以往摔砸东西的声音会持续半个小时以上,可今天却出乎意料的安静,安静得令人恐慌。
也许是他的右耳被打聋了,想着,男孩扭着头,想要换只耳朵听听。
就在他快要将耳朵贴在门上时,男人打开了门,一股凉意瞬间钻入男孩的脖颈,他不自觉瑟缩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后,心脏开始剧烈地震颤,疼得他喘不上气来。
“兔崽子,再让我发现你偷听一次,我就把你的耳朵割下来下酒吃。”
男人头也不回,把男孩撞倒在地,又窝在了沙发上,拿起了遥控器。刚发泄完的他似乎心情不错,还悠闲地拿了根烟叼在嘴里。
他总是这样,打完就走,烂摊子和坏情绪都甩给别人处理。他永远都是那样高高在上,也一直都是高高在上,从母亲改嫁那天起,那个男人的高傲就再也藏不住了。
男孩委屈极了,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战栗,他忍着疼痛勉强支撑起身体,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来到母亲床前,举起一双稚嫩的手轻轻摇晃起母亲的身体:“妈妈…”
小孩子遇到委屈的事情时,都会下意识渴求母亲的安慰和庇护,男孩也不例外。
就在他的摇晃中,女人没了动静,只是躺在沾满秽物和血液的床上,死死地望着天花板,眼球突出,脖子乌青,嘴角也渗出血迹。
整个房间被浓郁的怪味填满,似乎静止了下来。一秒,两秒,三秒…男孩从没觉得时间如此漫长过。
男孩又试着摇了摇她,还轻轻趴在她耳边喊了几声,可他发现他不如何摇晃母亲,母亲都没了声息。他伸出手来,学着电视剧的样子试探起了母亲的鼻息,随后心口一窒。
他茫然地望着母亲,恐惧和麻木一点点填满了他的胸腔。
母亲死了。
这是男孩第一次见到尸体,他只是怔愣了片刻就仔细地打量起母亲的脸来,似乎想从她密密麻麻的伤痕下找出她原来的痕迹。
可他只能看见母亲的瞳孔,在白炽灯的照耀下一点点失去生命的光彩,逐渐扩散。
男孩没有感到悲伤,讽刺的是,因为母亲常年被男人家暴,他都快忘记母亲的脸了,只知道她的脸上永远只有青青紫紫的丑陋伤痕,只知道夜深了母亲会悄悄潜入客厅死死地掐住男孩的脖子,说着“都是因为你我才会被他打”这样的话,然后又轻轻放开,不住地对男孩道歉,一遍又一遍。
他现在的情绪很复杂,他不知道母亲的名字,只记得她会拖着病弱的身体给全家人煮饭吃,只记得她有时温柔地对他笑,只记得夜里差点被母亲掐死时,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悲悯和狠戾。久而久之,他就只记得这些了。
复杂的心绪还没来得及涌上心头,男人嚣张的叫骂声马上响起:
“死娘们,过来给老子点烟!别等老子又过来抽你!”
看样子男人还没发现母亲的死,依旧理所应当地索取着一切。
他从来都没有叫过母亲的名字。在这个家里,他们不配拥有名字,母亲是“死娘们”,而他是“兔崽子”。
因为他根本不把他们当人看。
男孩抬头望向客厅,他艰难地起身,用小小的手掌合上了母亲的眼皮。
他对客厅里的男人讨好似的说:
“叔叔,我来吧。”
男人有些意外,抬起眼皮瞥了男孩一眼,自从他发现自己的二婚妻子有孩子后,就经常故意虐待他们,现在这小兔崽子主动跑过来献殷勤,未免有些太过于奇怪了。
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望向卧室的方向:
“你妈又没死,你个小屁孩凑什么热闹。”
男孩赔上笑脸,脚却在不停地抖,年幼而布满伤痕的脸上却闪过一片说不出的哀凄,他强撑着笑容对男人说道:
“叔叔,我来吧。”
男人似是有些意外地扯了扯嘴角,他悠闲地瘫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男孩有些生疏地拿起打火机,不禁挑眉问道:
“会用吗?”
男孩愣了一下,随后微笑着乖巧地点了点头,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他迎着男人探究的目光,沉默地给他点上烟。
随着“咔哒”一声,火光闪烁,男人嘴里的香烟缓缓升起了一缕烟雾。
他满意地勾了勾手,等男孩靠近他,翻过身来把男孩压在身下。烟头燃烧的余烬撒在客厅的地板上,星星点点。
他定定地看着男孩,嘴里叼着的烟也定定地对着男孩燃烧,将男孩熏得直冒眼泪,他轻轻拿起那只打死过妻子的手,抚上了男孩的额头,顺势把几乎遮住男孩上半张脸的刘海撩了起来。
男人眼底划过一丝惊艳,男孩完美遗传了母亲的美貌,脸上虽然全是伤口,眼睛却还漂亮得动人心魄。那双漆黑的眸子默默映着幽幽的光,看起来清亮沉寂得像一潭池水,却幽深得让人琢磨不透。睫毛轻颤,像池边茂密的杂草,却生得有序。
他像一个天生用来发泄情绪的造物,惹人忍不住往那片池子里丢石子,等着看涟漪阵阵,在爱他的同时破坏他,挤掉他最后一丝生机。
“眼睛长得挺不错嘛,像你妈。”男人戏谑地笑,猛吸了一口烟之后,顺手将手里的烟头朝男孩锁骨上灭去。
就在烟头快要烫在男孩锁骨上时,男人忽然感觉屁股后面一热,回头一看,却猛然发现发现他的羽绒服起火了。
他惊恐地跳起来,慌里慌张地寻找水源,朝茶几上的水杯摸索过去,手却因为惊恐打翻了茶几上的水杯。他几乎绝望得叫出声来,看见男孩呆愣地坐在一旁,手里紧紧地抓着那个该死的打火机。他立马反应过来,大声怒斥道:
“兔崽子皮痒了!晓得拿打火机烧老子了!!”
说完便要骂骂咧咧地脱下羽绒服,好巧不巧,拉链正好卡住了。
面对死亡,男人的手抖如筛糠,想不到这么倒霉的事情也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暴怒,想着就算死了也要拉一个下去当垫背的,结果一抬头就发现男孩早就打开家门爬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羽绒服易燃的原因,火势迅速蔓延,不论他怎么打滚都没用,火甚至烧得更猛了。
不到一分钟,男人的皮肉就被火烤得滋滋作响,剧烈的疼痛使他额头上冒出汗珠,难以动弹,一张还算五官端正的脸也瞬间狰狞起来。
他疯了似的咆哮着,想要追着男孩跑出去,结果他只走了一步就痛得直不起腰来了,就这样直挺挺地倒在了火光中。
第二天,男人的死讯在这山中小城里散播开来,参加他葬礼的只有零星几只麻雀,无人问津。男孩则是被送往了福利院,开启了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