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福利院后,男孩终于过了一段安生日子。
福利院的院长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中年男人,姓江,常常戴着一副扁扁的银框眼镜,头发灰白,每天笑呵呵的。
江院长亲自给他剪了头发,让他终于有了个男孩样。他可以每天穿适合自己的衣服,每天都有暖乎乎的被窝睡。脸上和身上的伤也养好了大半。只是因为口齿不清和沉默寡言,没有孩子主动和他说话,他也乐得清闲。
他不用再担惊受怕,不用再因为一句不满而挨饿,只是午夜梦回时,经常听见母亲一遍遍趴在耳边质问他:“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你?”
男孩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些什么,只记得母亲讨厌他,只知道自己失手烧死那个男人后,总是会不自觉地害怕火焰。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只会在每次噩梦之后将自己牢牢地裹在被子里,睁着眼睛到天明。
男孩长成了一个漂亮的男孩,某一天,院长突然问他,要不要改名字。
男孩果断答应了,反正他也不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他很喜欢漂亮的小石头,又想跟着院长姓,干脆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江石”。不知道是不是同音的原因,江院长带他去改名字的时候填成了“江时”。
江时很喜欢自己的新名字,每天都用铅笔不厌其烦地在小字本上写满一页,写完了就乐呵呵地笑。除了上课和写名字,江时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去花坛里找漂亮的小石头,或者坐在窗边望着湛蓝的天空发呆。
他在孤儿院呆的这一年里,见过许多男男女女收养走了其他的孩子,他也因长相被不少人看中,想要收养他,可在发现他不会说话的时候,纷纷带着同情敬而远之。
尽管院长一次次解释过他不是不会说话而是不想说话,也无济于事。
这天,江时又在花坛边寻找新的小石子,却突然遇见了一对慈眉善目的夫妇。男人身形颀长,五官端正,气质温和儒雅;女人墨发如瀑,眉眼弯弯,柔和温良。他们走到江时面前,女人先走上前笑眯眯地问江时:“小朋友,你在这里做什么?”
江时警惕地看了她两眼,没有说话。
女人以为他没有听见,极为耐心地继续问道:“你好?”
江时依旧沉默着,只是静静地在花坛里翻找着漂亮的小石头。
女人立马会意,拉着男人和他一起找起了漂亮的小石头,还十分耐心地一颗一颗洗好了放在江时手心里。
他们站在冬日的暖阳里,女人的发丝在阳光下被烤得又暖又香,江时站在旁边忍不住用力多吸了几口鼻子,是玉兰花的味道。
他们跟着江时找了一下午的石头,江时也是在这时知道了他们的名字,女人叫陈晓风,男人叫顾清全。
从此以后,江时的笔记本上就多了两个名字。
陈晓风和顾清全几乎每天都来,每次来都和江时一起找石头,或者画画。陈晓风的字和她的长相一样好看,每次江时在画上签名时都要忍不住多看两眼。
陈晓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笑弯了眼,转头在他的画纸上签了自己的名字;顾清全也不甘示弱,也跟着签了自己的名字,于是江时的画纸上有了三个签名。
江时很珍惜这幅画,每天都要在熄灯前看上八百遍,一遍一遍地摸,第二天起来照着笔迹一遍一遍地描画。
就这样和陈晓风夫妇相处几个星期下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依赖他们了。开始期待起每天见面的时候,连石头也不找了,每天就在花坛边晃悠,装作自己很忙的样子,眼神却不住地往镂空的铁质大门外瞟。
直到有一天,陈晓风突然问他:“如果我是你的妈妈,你会感到高兴吗?”
江时默了一瞬,想起自己差点被母亲掐死的时候,又想起和陈晓风在一起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点头回答:“会。”
这个回答让陈晓风夫妇感到很惊喜,这是这么多天相处下来,江时第一次开口说话,他们陪着他从上午玩到下午,直到日暮时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第二天,江时就被陈晓风夫妇收养了,他有些舍不得江院长,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直到院长说“想回来可以随时回来看看”,他才牵着陈晓风温热柔软的手离开。
这是江时头一次直接接触到孤儿院以外的世界,他坐在顾清全的车里好奇地往窗外一闪而过的夜景看,但很懂事地没有问来问去,陈晓风看见他这样,心疼得直掉眼泪。
直到看见夜里在广场上奔跑的孩子时,江时有些疑惑问道:
“为什么晚上会有那么多小孩跑出来?不是熄灯了就要睡觉吗?”
“他们可以不用等熄灯了再睡觉。”
江时满眼的羡慕,说道:
“真好啊。”
陈晓风再也憋不住眼泪,侧过头去,顾清全趁等红绿灯的时候给她递了几张纸,她便用纸巾一遍遍擦拭自己的眼睛。
末了,车子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那是江时这辈子头一次见到这么温暖高大的公寓,在这之前,他只见过老破小和福利院。他跟着陈晓风他们上了电梯,这是他头一次坐电梯,感受到上升的失重感时,他有些害怕地握紧了陈晓风的手。
一切感觉都太新奇了,新奇到江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鲜活。等他跟着陈晓风夫妇打开602的门,也是头一次看到这样温暖明亮的家。
他的上一段童年是在烟酒味和血腥味中度过的,可在陈晓风这里,只有花的清香。
“青枫,我们回来了。”陈晓风朝里屋的方向喊了一声,江时对这个名字感到十分陌生,只敢怯生生地偷瞄两眼。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江时不由得紧张起来,心里一阵打鼓,手心也开始止不住地冒汗,下意识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却不知道何去何从,如坐针毡。
就在这时,他那素未谋面的哥哥来了,他眉眼清俊,虽然稚嫩,但五官轮廓分明,从他的脸上可以同时看到顾清全和陈晓风的影子。他笑得温柔,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朝江时伸出手道:“你好!我是顾青枫!以后就是你哥哥了!”
江时没敢伸出手,只是呆呆地望着顾青枫的眼睛,直到顾青枫主动牵起他的手,热情地将他领到卧室里。
这是江时这辈子头一次拥有一个房间,房间靠门右手边早已摆放了一个上下铺,两套原木书桌并排分享一个对门的飘窗,左边的墙边并排放着两排书架。他傻愣愣地望着顾青枫,有些不知所措。
“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房间了。”顾青枫说道。
他又带着江时去看了其他房间的位置,还贴心地告诉江时每个人的牙刷颜色和毛巾颜色,将自己的玩具分享给江时,转了一圈下来,江时只觉得头昏脑胀,还有点想哭。
“你叫什么名字?”顾青枫这才想起来问江时的名字,连忙开口问道。
江时有些怯弱地开口:“我叫江时…”
“怪好听的。”顾青枫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他们已经把这个家逛完了,一时之间也无事可干,面面相觑起来。江时不敢看他,低着头一言不发,顾青枫悄咪咪地观察他的脸,自己的脸却腾地一下红完了,连耳朵尖尖都是红的。
“…你长得真好看……”
“………”
江时有些不好意思,脸也有些红,他急忙找补,从兜里掏出了一把五光十色的石头:“没有我的石头好看…”
顾青枫瞪大了眼睛,惊讶道:“这么多石头,都是你收集的?”
江时闷闷地“嗯”了一声:“因为好看。”
顾青枫笑弯了眼:“你好像仓鼠啊!”
江时不解地抬头:“仓鼠是什么?”
顾青枫神神秘秘地看了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陈晓风一眼,带着江时鬼鬼祟祟地溜进了房间。等把房间门锁好后,从自己床底下抽出了一个扎满孔的鞋盒。
“这是我养的仓鼠,妈妈不让我养,我悄咪咪用零花钱买的。”顾青枫压低了嗓音趴在江时耳边道。
江时的耳朵被热气冲得有点痒痒,不自觉缩了缩脖子,看到顾青枫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也蹲下身子凑了上去。
只见那纸盒子里装满了木屑,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些坚果,角落的木屑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顾青枫把那片木屑下的东西轻轻捞起,就见到一只圆滚滚的,灰黑相间的仓鼠,不像老鼠那样有长长的尾巴,眼睛又黑又亮,大得像两颗黑豆,看起来可爱极了。
“我给它起了名字,叫‘花生’,因为它很喜欢吃花生。你可以摸摸它,但是必须要轻轻的。”
江时有些害怕,不敢下手,顾青枫见他畏畏缩缩的,干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往花生身上摸去,嘴里嘀咕着:
“哎呀!你摸嘛!它不会咬人的,摸起来可舒服了!”
江时拗不过他,伸出一根手指象征性地揉了揉花生的肚子,在接触到一片暖和的毛茸茸质感时,惊奇地瞪大了双眼。
顾青枫得意地朝他扬了扬下巴,炫耀似的开口道:“你看,我说得没错吧,是不是超级超级超级舒服的!”
江时没忍住,又撸了花生好几下,顾青枫有些吃醋了,把花生又轻手轻脚地放进了鞋盒里。转头低声对着江时吩咐道:“你以后可不准把花生的事情说出去,不然花生就得被送走了,花生的事情是我们之间的秘密,知道了吗?”
江时不想让这么可爱的小东西被送走,连连点头,眼神亮晶晶的。
“我们拉勾保证。”顾青枫朝江时伸出小拇指,江时没和别人拉过勾,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整个人都傻住了。
“哎呀,赶紧。”顾青枫一把拉起江时的手,把他的手指也摆成拉勾的样子,主动伸出小拇指勾了上去。两只小手紧紧地贴在一起,互相传递着温度。
顾青枫勾着他的手指随着顺口溜有节奏地荡了起来: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是大笨蛋。”
说完,还捏起江时的大拇指,用自己的大拇指往上盖了个章。
小孩子之间有了共同的秘密就能很快熟络起来。江时跟着顾青枫一起去洗了一个香喷喷的热水澡,身上也有了陈晓风一家同款香气。他拿着吹风机半天不知道该怎么用,顾青枫就干脆帮他吹干了头发。
屋里开了热风的空调,十分温暖,江时穿着顾青枫穿剩下的凉拖鞋都没有感觉到冷。顾青枫主动将睡惯了的上铺让给了江时,自己带着私心睡在下铺,说是为了“顺便”陪伴花生。
于是江时就在温暖的,充满顾青枫味道的,香喷喷的被窝里,带着满足到不可置信的心,安稳地睡着了。
“晚安。”顾青枫每逢睡前都要说一句晚安,就算是面对刚领养回来的弟弟也不例外,可这也是他第一次没立马听到回音。
就在他以为江时已经睡着的时候,才听到上铺弱弱地传来一声:
“……晚安”
顾青枫也带着满足睡着了,一夜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