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时还是做了噩梦。
他梦到母亲披头散发,半截身子缓缓压上他的身体,手指掐着他的脖子,力道渐渐收紧。
梦里他看不清母亲的脸,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像之前无数次那样痛苦。
他尝试掰开母亲的手,可却连抓痕都没留下。对死亡惊恐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无法呼吸。
他在梦里一遍遍乞求着,一遍遍哭喊“妈妈”,一遍遍说着“不要”,可还是无济于事。
他还是被一点点剥离了呼吸。
就在这时,一道光却闪烁到他的眼前,母亲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暖黄色的灯光。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是顾青枫把灯打开了。
“你怎么了?”顾青枫轻手轻脚地趴在楼梯上,露出毛茸茸的半个脑袋。
江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此时浑身湿淋淋地难受,看着顾青枫那双和陈晓风如出一辙的温柔眼睛,说不出话,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
“是不是做噩梦了?”顾青枫问道。
江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默默把被子裹紧了一点。
“我可以上来吗?”
顾青枫依然专注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询问江时的意见。
见江时点头,他才爬到了上铺,和江时躺在了一起。
上铺的空间挺大,两个小孩肩并肩地躺着也还剩一点空间。
顾青枫侧过身面对着江时,很自然地扯过江时的被子盖在自己身上,仿佛在这之前他们已经挨着睡了许多次,俩人分享着一个被窝,居然更加暖和了。
顾青枫伸出一只手,轻缓而有节奏地拍打着江时的后背,江时紧绷的神经放松了许多,不自觉往顾青枫怀里挪了挪。
顾青枫不嫌弃他挤自己,帮江时紧了紧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聊天。
“我每次做噩梦的时候,妈妈都会这样拍我背,说是拍拍背能把噩梦赶走。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江时没说话,紧抿着唇,眼泪汪汪的,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你做什么噩梦了?”顾青枫问道。
江时的眼泪更汹涌了,枕头上瞬间湿了一大片,湿润还顺着枕头蔓延到顾青枫的脸上。
顾青枫急得一把抱住了他,按住他的脑袋往自己怀里送,加快了拍背的速度,不停地安慰道:
“好了好了别哭了,是哥哥不对,哥哥说错了,别哭了啊。”
看见他这样着急,江时破涕为笑,把脸往顾青枫怀里埋得更深了一些,顾青枫的衣服瞬间湿了一大片。
过了好一会,他才闷闷地回答:“我梦到…我梦到妈妈要掐死我了……”
顾青枫一听,更郁闷了,说道:
“我妈是绝对不可能掐死你的,她掐死我还差不多…”
江时仰起脸,摇了摇头,又往顾青枫怀里钻,继续说道:
“…不是你的妈妈,是我原来的妈妈要掐死我。”
顾青枫闻言顿住了,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沉默了下去。
江时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他很多年没和人正面交流过了,一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似乎是要把这些年的空缺补起来。
他说母亲改嫁后,他们搬到了继父家里,那个男人整天喝酒,喝了酒就打人,酒醒了就跪在母亲面前扇自己耳光。
他说母亲被打得好几次进了医院,精神失常了,被打了之后不会怪男人,而是怪江时拖了她的后腿。
他说母亲开始恨他,半夜的时候会跑到江时睡觉的客厅掐他脖子。江时藏起来过几次,可那几次母亲都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害得母亲被男人打了好几顿。他不想看见母亲挨打,所以他不能藏起来。
说到这里,他的眼泪又流了下来,顾青枫拿自己的衣袖不厌其烦地帮他擦眼泪。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应该为了这件事哭泣。”顾青枫说。
江时闻言一怔,直勾勾地看着他,嘴唇嗫嚅着,眼睛湿漉漉的。
顾青枫伸出手来帮他擦干净最后的眼泪,还顺手捏了捏江时的鼻子,说道:
“所以,你不要怕她,你又没做对不起她的事,是她对不起你才对。”
江时忽然感觉身体一轻,仿佛心里压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整个人都柔软下来,依偎在顾青枫怀里。
“再说了,你还有我呢!”
顾青枫说完,霸气地紧了紧被子,把江时裹了起来。
“现在还怕不?”他笑眯眯地看着江时,露出两颗虎牙。
江时回想了一下梦中的场景,似乎没有那么可怕了,现在他被顾青枫用被子牢牢地包裹着,还有顾青枫守在他身旁,安全感满满。
他盯着顾青枫的眼睛,认真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好啦,睡吧。”
顾青枫挨着江时躺下,手却还紧紧地搂着他。江时不知道是哭累了还是放松了,困意袭来,立马就睡着了。
这次,却再也没有噩梦了。
第二天,陈晓风听说了他做噩梦的事,也没有怪他们开着灯睡了一夜,只是不住地关心江时,还夸了顾青枫好几遍。惹得两个孩子都有些不好意思地吃完了一顿饭。
陈晓风去上班后,顾青枫三两下吃完早饭,迫不及待地往卧室里跑去。
顾青枫最宝贝的就是花生,因为花生是他第一次暗地里违抗母亲的意愿,在路边的小摊上用攒了两个星期的二十块钱买下的。
顾青枫最喜欢看花生吃东西,每次他一拿坚果在花生面前晃悠,花生就会主动扑上来抱着他的手指啃食起坚果来。
这种被小生命生命依赖的感觉是很奇妙的,每次顾青枫回想起花生毛茸茸的触感,心里都会闪过一丝悸动。
他有时也会有点埋怨陈晓风,因为陈晓风讨厌小宠物,他只能偷偷养着花生,像地下恋情一样,太憋屈了。
他不忍心看着花生在阴暗角落里躲躲藏藏地长大,所以经常会趁着陈晓风出门的时候,把花生放在书桌上晒太阳。
今天刚好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陈晓风和顾清全都出去了,家里只剩下他、江时和花生。
听陈晓风说,江时的入学手续已经办好了,等到下周一就可以和顾青枫一起去上学。
顾青枫的上学路上几乎没有同行的伙伴,这让顾青枫郁闷了好久,直到江时的到来让他看到了希望。
怀着对“上学有伴”的执念,顾青枫几乎是一瞬间就接受了江时的存在。
顾青枫趁着太阳还在,连忙联合江时把花生放出来玩。小小的一团挤在书本间晒太阳,看起来有点委屈。
顾青枫担心花生被书本压到,专门用练习册给花生搭了个“王座”,自己则是一边看花生一边磕磕巴巴地写着数学作业。
江时吃完早饭后也不敢到处转悠,家里只剩下顾青枫这个和他有些熟络的养兄,这让他感到不自在的同时还多了一分安心。
他干脆回到房间里挨着顾青枫坐,一人一鼠都在监督顾青枫写作业,连顾青枫这个原住民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于是顾青枫开始挪位置,从书桌这头挪到那头,从椅子上挪到飘窗上,又从飘窗上挪到床上。可他不论挪到哪,都有一大一小两双眼睛盯着,便浑身刺挠了起来。
在江时第十次指出他的加减法算错了的时候,顾青枫焦躁地抓了抓头发,想要发脾气,可一看见江时水汪汪的大眼睛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干脆闭上嘴巴不理他。
见顾青枫不搭理自己了,江时自讨没趣,又转过去和花生玩了起来。
不知是因为阳光太温暖了,还是因为周围太安静了,花生趴在一堆练习册上睡着了,小小的身体微微上下起伏着。
江时看着花生睡得这么香甜,有些不忍打扰它,便自顾自玩起了自己珍藏的石头。在来到顾青枫家的第一天,顾青枫就大大方方地拿了一个亚克力笔筒给他装石头用,长方体的亚克力笔筒中,各色石头看起来整整齐齐,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他看得入神,不知不觉就看到中午了,顾青枫做完作业一抬头,发现江时一动不动地趴在书桌旁坐了一上午,心里莫名有些愧疚。
“你…不无聊吗?”
江时似乎是没反应过来,等了好一会才耷拉着脑袋慢悠悠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屋外有开锁声响起,顾青枫竖起耳朵一听就知道是陈晓风回来了,连忙蹑手蹑脚地把花生藏起来。
“小伙子,在家作业做得怎么样啊?”陈晓风脚都没踏进家门就先问起了作业情况,这让已经圆满完成任务的顾青枫有些不满,嘟囔道:“早就写完了,你儿子什么人品你不清楚?”
“嘿?小屁孩,还学会跟你妈讨价还价啦?”
和在福利院时表现的温柔似水不同,陈晓风在家里的性格看起来大开大合了许多。直到她走进顾青枫的卧室才猛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叫江时。
陈晓风显然有些尴尬于自己表里不一的行为,她看着江时澄澈坦荡的眼睛,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先问候还是先开饭。
江时眼里的光有些暗淡了下去,他知道,温柔和礼貌是面对陌生人的,很显然,就算他们再怎么给江时灌输“我们是一家人”的理念,也无法彻底把他当家人看。思虑再三,江时还是强行压下眼中的泪花喊道:
“……晓风阿姨好。”
听起来就像是,来顾青枫家做客的同学一样疏离。
这句话把顾青枫和陈晓风都硬控了好几秒,陈晓风气得一巴掌轻轻拍在江时背上,故作生气道:“都是一家人了,叫妈妈啊!”
“妈妈好。”
“………”
陈晓风这才发觉江时在同龄孩子中的与众不同,和他相处,必须要小心翼翼地关注到每一个细节,因为江时的敏锐疏离已经超出了同龄小孩太多太多。一个细节不对,孩子的心就离她越来越远了。
怪不得江时死活不肯改名字,原来是做好了随时随地离开的准备。带着这个从孤儿院得来的名字,随时都可以走,作为孤儿活下去。
她不由得更加心疼起来,干脆和领导请了半天假,留在了家里。
“妈…你怎么又请假?”顾青枫显然不满她的这个决定,在饭桌上开启了大小声模式。江时只是默默地扒着碗里的白米饭,不敢吃一口菜。
“桌子上都是菜,吃啊。”陈晓风没理会顾青枫的大小声,主动夹了一只剥好的虾放在江时碗里。江时看着碗里的虾,半天没有动作,眼眶却通红通红的。
“…谢谢”他极其小声地说了一句,声音几乎埋没在碗筷交叠声里。
顾青枫也察觉到江时此刻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学着陈晓风的样子夹了好几只虾放到江时碗里,直到江时碗里的饭菜堆成了一座小山才停手。
江时最后把自己的肚子吃成了一个圆滚滚的皮球,难受地不住打饱嗝。就在他要去刷碗的时候,陈晓风拦住了他:“今天轮到你哥洗碗,你不用动。”随后顾青枫麻溜地钻进厨房刷起了碗筷。
“乖乖,我可以这么叫你吗?”陈晓风拉着江时在沙发上坐下,亲切地问道。她本来就嗓音温柔,此刻压低了声音更是暖得能融化三寸冰。等到江时怯怯地点了点头,陈晓风才继续往下说。
“你有些害怕这个家容不下你,对不对?”
江时下意识地想点头,又赶忙摇了摇头。
“妈妈知道,你曾经…一定受过许多委屈…可是现在,你有家了,有爸爸妈妈和哥哥在,你可以不用那么拘谨…”
“乖乖,妈妈不奢求你和妈妈的相处方式能和你哥一样,但是妈妈希望以后,至少你能主动告诉妈妈,你爱吃什么,能主动夹菜,知道了吗?”
“………知道了…”
“好孩子…”陈晓风温柔地抱着江时,江时把脸埋在陈晓风香香的肩窝里,头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母爱,泪水不禁打湿了眼眶。
现在,他有家了。
“好啦,不哭了,咱们三个下午一起去买你的学习用品,后天你就要去上学了。”陈晓风有些哽咽,抹了抹眼眶,顺势捧着江时的脸蛋揉搓了好一阵才松手。
江时顶着被揉得发红的脸蛋,望着陈晓风坦荡柔和的眼睛,似乎是为了测试她的反应,他有些忐忑地喊道:“…妈妈?”
“嗯!”陈晓风惊喜地抱着他的脸蛋又亲又捏,惹得江时一阵害羞,红着脸跑开了。
江时溜到了厨房里,望着正在专注于洗碗的顾青枫,半是忐忑半是期待地喊道:“……哥哥?”
顾青枫一边刷碗一边无比自然地回头看他:“…干嘛?”
江时兴奋极了,一张小脸通红通红的,心脏怦怦直跳,双手都有些颤抖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哭了,眼泪跟不要钱的玻璃珠似的,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顾青枫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或是语气重了,伸出手想帮江时擦眼泪,又想起自己手上还有一堆洗洁精,只好举着手站在原地不动,心里一阵兵荒马乱。
“诶?!你怎么哭了???!妈!!!!弟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