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云鹤留下的功课之于叶进,说难不难,说简单也绝不简单。她花了一半的时间琢磨辛云鹤指点过的经络,并一次又一次尝试全身配合这部分气息流通。当贯通到七八分时,叶进自觉满意,抬起头来看上山的路,却被高度震慑到头晕目眩。这下她终于明白为何辛云鹤这么轻易就将身法的核心要义教给她,却又一副倒要瞧瞧你能掌握几分的打量之色。原本对自己的身手十分得意,憋着一口气要让这位高手好好看看本事的叶进这下不自觉地灰心了几分。头顶上的高度和角度是一着不慎就会粉身碎骨的程度,无论自觉练会了几分,一旦真正开始上山,便没有回头路了。换言之,第一天接触这副身法的叶进能够实践的机会只有一次,代价是她的命。
高手都是这样练成的吗。少女心中忍不住起疑。将自己逼入绝境,再舍命一搏,活下来的就是高手吗?
可事已至此,舍命一搏是她面前唯一的选项。虽然沿着峡谷往外走,兴许也能走到山脚再回去,但叶进绝不选择这种毫无意义的做法。倘若今日连自己满意的水平都练不到,等着辛云鹤来捡也是无何奈何,到那时无论被奚落成什么样儿她都愿意受着;但倘若能练到自己满意的程度,那么即便搭上性命,她也要试试自己的身手如何。既然如此,多思无益。叶进甩了甩脑袋,认命地打量起周围的地势。她现在站立的峡谷处于两山之间,树木高挑但不甚茂密,而绝壁之上则是光秃秃一片,连当初在乌平山中接住她和阿辽的那种探头孤枝都没有。刚才辛云鹤带着她下来时,脚下变换的落点应当是凸出一些的山石。如今看来,上去的路只怕也只有这一条,她也需要像辛云鹤一样落点精准,且身轻如蝶才不会一脚踏空。
想到这里,叶进开始利用树木尝试着使出身法。开始的几下还有些生疏,但果然身子比起几个时辰之前轻了不知多少。五六次尝试后,叶进一跃而上,刚才还要费一番功夫才能跳起的高度,如今轻松得仿佛探囊取物。站在树梢上,少女紧张沉重的心情舒展了些。她遥望着延伸至峡谷深处的一团焰色。天高云淡,鸟鸣悠长,秋日阳光浅淡,抚平了叶进刚才几乎溢满胸口的焦躁。微风吹拂下,站在高处的少女一手扶着树枝,一手举过眉梢尽力远望,衣襟和发尾也随风起舞,几乎有些意气风发之态。
在初有所成的喜悦中尽情沉浸了片刻后,叶进利用树顶略高些的角度观察起绝壁上的凸起。原本打算上山之前便规划出一条完整的路线,但仔细瞧才发现,目之所及也只能到一半高度,再向上根本看不见。想来辛云鹤也一样,都是一边找落点一边下来的。只不过下山和上山本也不同。上山时要一直维持体力持续向上跳跃,还要分出精力观察落点,想必是一场苦战。
但此时的叶进与方才已有所不同。无暇沮丧,她开始尝试在山石间跳跃,习惯这种感觉。每一次练习都很珍贵,因为她并不能像往日练功时那样练到尽兴力竭,需得留出体力给最后的一搏。当自觉掌握的差不多后,叶进便不再继续,而是坐到树下将刚才练习中顺手摘下的果子洗了洗,用以充饥。
此时已过正午,秋天的午后很快便有了些发暗的苗头。一旦没了太阳,要看清上山的路就更难了。想到这里,叶进活动了下手脚,在山脚下站定。
她抬起头,再次仰望千仞绝壁。当初失去亲人时,自己便是从这样的峭壁上摔下来的。如今为了亲人踏上旅途的第一关,便是要从这样的绝壁下再爬上去。想到这里,叶进平静肃穆的心情中泛起一丝莫名的鼓动。以此作为遥远路途的开始,或许是最合适不过的安排。
少女闭上眼,深深将体内余气吐尽,任由新鲜而冰冷的山之灵气将她充盈。在山的气韵中,叶进调动全身脉络,将体内气息按辛云鹤指点过的方式运行起来。再次感受到背后的暖意时,她睁开眼,一跃而起,留下崖底的枫叶簌簌轻响。
如叶进所想,上山的过程惊险且艰难。有几次她只能在差不多高度的山石中来回跳跃,寻找合适的落脚点继续向上。但一切远比她想象的结束更快。当她终于跪在山顶呼啸的风中时,太阳才显露出一点橘色的金光。
不知是疲惫还是后怕,叶进喘了好一会儿双腿才不再颤抖,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喜悦和满足。她起身寻找辛云鹤的身影,却并没有找到。当直冲头脑的热度逐渐冷下来后,叶进不禁觉出一丝异样。正在她犹自疑惑时,隔壁寻月峰上突然升起一丝青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辛前辈在那里生火做什么。带着这个小小的疑惑,和满腔要向女人展示自己已习得身法的得意,叶进飞身向寻月峰赶去。拜烟雾所赐,辛云鹤的所在并不难找,叶进很快便望见了戴斗笠的身影。但当她离得足够近,看清了女人身前的事物之后,她的脚步却猛然刹住,几乎没从树上掉下来。
那是一爿小小的坟茔。辛云鹤正蹲在那里,将身边竹篮中形状完美的枫叶一片片盖上去。
看着辛云鹤轻柔的动作,以及地上摆着的胭脂钗环等少女所用之物,郑临福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于是对于坟中人的身份,叶进心中逐渐有了猜测。此时夕阳已上演到最浓烈的时刻,彩霞蹁跹,将满地珠光宝气的精巧之物衬得精光无限。叶进看着辛云鹤久久不愿起身的背影,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如同天色渐凉。她本能地感到此时应当是独属于母亲的时刻,无论悲伤还是怀念。于是脚下一转,意图悄悄离去。
既来了,上柱香再走吧。
女人的声音波澜不惊,叶进却僵住了。
除了我没人来看她。你们年岁差不多,兴许她也愿意见见同龄人。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离开于情于理都不再合适了。叶进硬着头皮跳下树,从辛云鹤手中接过一株点燃的素香。女人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一眼,说道,天资倒是真不错。
但此时叶进已毫无心情接受这份夸奖。她蹲身上了香,双手合十拜了拜。转身看到辛云鹤手中正攥着一根玉簪子打量。
看到叶进欲言又止的无措之态,女人将簪子递到她眼前。
瞧瞧,新买的。如何?
……我不太懂。
这是实话,即便在青丝坊中时,叶进也几乎从不妆饰。
怎么?现在和你一般大的女孩子不喜欢这种了吗?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
同样是实话,她没几个同龄的女伴,自然不知道一般大的女孩子都喜欢什么。
你喜欢什么?
叶进不假思索。习武,读书。
还有呢?
没有什么了。
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吃穿打扮就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么?
这……各人有各人的喜好,也不是所有一般大的女孩子都有一样的兴趣。
听了她的回答,辛云鹤不知想起了什么,沉默下来。一时间只有秋风萧瑟的声音响彻天地。良久,她走到坟前蹲下,轻轻抚摸着上头的枫叶。
……说的也是。乖女,你呢?你喜欢什么,怎么不跟娘讲讲?
叶进不忍再看,开口试图转移女人的注意力。
这是令爱……我听说她身体太弱……
她不是病死的。仿佛被这个话题唤醒了一般,辛云鹤站起身,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漠然。
她是被我丈夫摔死的。我的丈夫不喜欢女儿。
太阳彻底下山了,只留一点余光在天边。山中的每一棵树都在摇曳,掀起一阵带着植物腥气的凉意。
你大约是听说了我的那些传闻吧。辛云鹤转过头,鹰一样的眼睛泛起精光,在将暮未暮之时熠熠生辉。
那不是传闻,都是事实。我的确杀了他们所有人。而他们确实也个个都该死。谁都不冤枉。
她的声音轻如呢喃,叶进却听得清清楚楚。萧瑟寒风中,她感到一丝从未有过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