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也是很无趣。

    辛云鹤慢悠悠地转过身，望向天边。

    我原本也只是这里的一个普通门人，只是按部就班地习武，长大，嫁人。这里管得严，规矩也大，我虽不喜欢，却也无甚所谓。跟你一样，我也喜欢习武，只要有个地方能让我习武也就满足了。我也的确练的好。门下的师兄弟，乃至师叔伯，甚至是师傅自己通通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在我比你还小一些的时候，他们就不再与我切磋了。但即便他们不再带着我学，我也依然比他们任何人都厉害……

    不再带着你学？叶进忍不住问出了声。这是为何？

    维持三座山上的生计总是需要人的。辛云鹤淡淡说道。习武，尤其是女子习武，他们并不觉得有很大用处。

    可是你的天赋那样高。这句话叶进忍住了没有出口。当初在家中，全家都很支持她这个长姐习武。母亲去世后，总是愁眉悲戚的父亲，也只有在教叶进武功，看着她的进步一日千里时才会难得露出骄傲又欣慰的表情。那场大火前，叶进总是想当然的以为，有天赋的人就该尽情去做天命之事才不枉此生。后来遭遇家中剧变，又在青丝坊中经历几年，她如今早已不再有这样稚嫩的想法。但即便如此，面对辛云鹤这般天赋，她依然止不住的在心中惋惜。倘若此人当年就能得到引导，现在又该是怎样一副光景。

    辛云鹤依然背对着叶进，却也能感受到少女的沉默中充斥着惋惜之意，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幽微的苦笑。

    不必替我可惜，即便那些人愿意带着我练，也不会对我有多少帮助。

    可是……

    可是什么？辛云鹤转过身来，紧紧盯着面露犹疑的少女。

    即便他们帮不上，也可以不妨碍你。那样你也能进展的更快更远些吧。

    辛云鹤愣了一下，随即面上浮现出浓浓的自嘲之色。

    是啊……是啊……我当时只觉得可以习武便很好了，哪怕他们不支持，哪怕给我安排最重的活计，哪怕很快便要我成婚、有孕，哪怕习武的时间一再缩短……我终究还是能找到一丝空隙练习片刻的。那时我以为这便很好了，我以为我的退让能让他们不再忌惮……但我万万没想到，退让什么都换不回……我一再退让，结果莫说能够自在习武，他们连我的女儿也是想杀就杀……

    秋风中，叶进不禁浑身打了个寒颤。她顾不得身上的寒意，开口问道。

    你的丈夫……他是你女儿的父亲，怎么能够……

    辛云鹤抬起眼，直勾勾地盯着叶进的眼睛。

    因为我无关紧要，所以我的女儿也无关紧要。没了我，再娶就是。没了我女儿，再养一个就是。小丫头，你明白了么？

    叶进并没有明白。但她似乎能感觉到，辛云鹤这话并非只是说给她听的。这个答案仿佛在女人心中一直徘徊，所以面对叶进的问题才会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并不认为辛前辈……还有你的女儿无关紧要。

    叶进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辛云鹤深深闭起眼。

    是啊……倘若那时我也能这样认为就好了。在他摔死我的女儿之前，在他们要我成婚之前，在他们不许我习武之前……说起来，是我对不住我的乖女。毕竟直到亲手割下我丈夫的脑袋时，我才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真切地活着……从上山一路杀下去，每杀一个人，这种感觉就更真切一分。如今想来，在那之前，我哪里算是一个活人呢。自己都半死不活，凭什么将乖女带到世上来白白受苦……

    辛云鹤的眼睛随着她的话语时而诡异地发亮，时而充满暗淡和哀戚。叶进本就寡言的性格，此时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站在一旁。她突然想起了郑临福对辛云鹤的评价，一股不忿之情在心中油然而生。

    辛前辈，你既有如此缘由，为何不为自己正名？外面的人将你说的也太……

    太什么？太残忍？太不堪？辛云鹤被这直率又略带幼稚的疑问从充满血腥气的回忆中唤醒。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他们也没说错什么。人确实都是我杀的，一个不落。当然，那些人一个也不冤枉。看见我的该杀，没看见我的一样该杀。女人的声音慢条斯理，仿佛在和叶进讲道理一般平心静气。同样，后来这三座山上的人命也的确都是握在我手里的，包括你没忍心，只断了他们一只手的那四人。

    一时之间天地无声。叶进的呼吸轻滞，一瞬间有些头晕目眩。

    辛云鹤带着些许满意的神色捕捉到了少女一闪而过的僵硬。

    丫头，不妨再指点你一着。你既也愿意习武，天赋又高，来日名声大噪，也会和我一样说什么的都有。到那时，想听的便听，不想听的便可不听。倘若实在嫌吵……

    女人眯起细长的眸子。

    全杀了就成。你有这个本事。

    叶进不着痕迹地吞咽了一下。

    我没有杀过人……还没有杀过。她低声说。

    看得出来。辛云鹤轻声细语。但你迟早会的。到那时你便知道，杀人……也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

    没有。女人直勾勾盯着叶进的眼睛。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也许会有些不适应，但多杀几个便没有感觉了。不过是一堆肉而已。

    辛云鹤的眼中仿佛有灰色的鬼火。少女一边本能地感到些许恐惧，一边又忍不住被灰色的火苗吸引。女人转身跳上树梢，已然是要回寻月峰的架势。叶进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跟随她的脚步一同跳了上去。

    穿梭在冰凉的夜风中，风声呼啸占据了她的耳朵。其中有模糊的声音夹杂，听起来亦真亦幻。

    人杀的多了，便不会再有任何惧怕。行走江湖，这是好事。

    叶进微微垂下眼，眼中露出一丝迷茫。随后她加快脚步，跟上了前方的身形。月光下，两道身影高高跃起，如同两支射出的利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