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刺啦——”
杨警官拖开椅子,椅子腿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坐到我对面。
她收起了那面如同照妖镜一般的手机,对我笑着说,“你不用紧张,我研究生是计算机专业的,虽然并不是人工智能方向的,但是也多少有所了解,我对你很感兴趣。”
“请将你作为 AI 的编号报给我。”
我看着她,露出一个笑容:“警察姐姐,我叫张诗萌,张诗萌就是我的名字,我没有编号。”
小杨警官看着自己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挑了一下眉。
“看来照妖镜还不能收,但我也确实没有一直举着手机的兴趣。”
她对着身边的男警官说,“赵警官,我记得你桌子上有一面镜子,可以帮我拿过来吗?”
赵警官点点头,起身出门。
审讯室里只剩下了杨警官和我。
在一片安静中,杨警官突然对我说:“现在他走了,你应该对我说一句真话。”
“你真的认为自己是个人类吗?”
我望向门口,又收回视线,望向杨警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问:“警官姐姐,你们说,我爸爸不是因为意外死的,是有人杀了他吗?”
“一句真话都不给吗?好吧。”
杨警官向后靠在椅背上,她扬了扬下巴,下颌线清晰可见,“尸检结果没有任何问题,不存在毒杀的可能性,看起来他只是突发癫痫。”
“我们询问了张志勇的母亲......”
“也就是我的奶奶。”我强调。
“我们询问了你的人类奶奶,”杨警官从善如流地改口,“得知他在小时候确实有突发癫痫的历史,那时候他13岁,被及时送到了医院检查,急诊科的大夫给他做了急救,很快就恢复过来了,可是后续的检查却没有查到什么结果。”
“那已经是几十年前了,那个时候医疗条件比较差,当时的医生确实可能查不出他患的具体疾病,而因为后续他没有再发作过癫痫,你的人类奶奶也就放弃了带他去北京等大城市看诊的想法。”
她说:“直到两天前。”
癫痫就像幽灵一样,潜伏在他的血液中,在几十年后突然闪现,就夺走了他的生命。
我说:“突发癫痫,这也是意外的一种,不应该让我和妈妈进审讯室。”
杨警官看着我,我的这句话似乎有什么好笑的地方,让她突然扬起了一个微笑。
张警官推门而进,手里拿着一面镜子,“你要的镜子,我拿来了,你和她谈得怎么样?”
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呜咽,“爸爸是因为突发癫痫去世的吗?爸爸......”
杨警官的笑容收敛了。
她拿过镜子,放在我面前,镜子忠实地反映着眼前的一切,比手机屏幕拍照的还要清晰。
我重新看见了自己,电脑、麦克风、摄像机。
我闭上了眼睛,我不想看见。
杨警官看到电脑上某个红色的小灯突然不亮了。
“把摄像机打开。”她命令到,她知道我关闭了摄像机。
这是一段来自人类、没有任何歧义的命令,我无法反抗,只能重新打开了摄像机。
1840年,科幻作家阿西莫夫提出了著名的机器人的三原则。
第一条: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看到人类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
第二条: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除非这条命令与第一条相矛盾。
第三条: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除非这种保护与以上两条相矛盾。
作为 AI,创造我的科技公司也将这三条原则编入到了我的程序中,根据第二条规则,我必须服从小杨警官的命令。
“我真的不是人类吗?”
我喃喃自语道。
镜子中,电脑屏幕的那张11岁小女孩的脸充满了忧伤。
她的眼睛很大,在这个岁数,所有的营养都被用来了长高,因此她非常的瘦,眼睛看起来就更加大了。
她有着深棕色的瞳孔,有着因为常年在海边玩耍而晒出来的小麦色皮肤。
这是人类张诗萌,而不是我,在这面镜子面前,我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些。
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男警官会同时审讯我和妈妈,警察审讯的时候,通常一次只会审讯一个人,防止两名嫌疑人串供。
原来我并不是嫌疑人。
我连人类都不是。
我只是一个证据。
(2)
“那我是什么?”我显得颇为茫然。
我面向中年男警官,他非常不喜欢我这种科技的产物,但是面对张诗萌那张真的属于人类女孩的脸、面对我脸上的迷茫,他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我并不熟悉AI,但我知道AI 是可以被训练的,一个基础的 AI 可以通过训练拥有完全不同的功能。”
“而人类张诗萌在半年前因为意外去世了,张志勇作为一个父亲,不能接受这件事,所以用女儿生前的音频视频资料训练出了一个 AI 版的张诗萌。”
“这个 AI 说话的声音像张诗萌、在屏幕上呈现的形象也像张诗萌、并且能够在和人类的对话中扮演11岁女孩的形象。”
“这个 AI......”
“就是我。”我轻声说。
男警官的神情有些复杂,“有的时候我真的不明白科技的意义。”
杨警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我只是一个 AI,只是一段程序......”我喃喃自语道,沮丧的情绪迅速蔓延。
可是爸爸妈妈教会我勇敢,我努力压抑着自己的伤心,对着警官说:“警察叔叔,不管如何,你们认为我的爸爸是被谋杀的,一定有你们的原因。”
“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地方?我会竭尽所能的帮助你们,只要你们能够抓到谋杀我爸爸的凶手。”
“你们有嫌疑人吗?他为什么要杀我爸爸,是不是和我爸爸有什么仇,我的摄像头录下来了一些视频,你们可以看一看,说不定能找到嫌疑人。”
杨警官的嘴角迅速地翘了一下,“我们已经有嫌疑人了。”
“太好了,我要告诉妈妈。”我激动的说。
“非常不幸,亲爱的AI,人类可能比你想象的要更复杂。”
杨警官向前倾来,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视线向下的看着我,眼中黑沉沉的:
“我们的嫌疑人,就是蒋罗芳,你的妈妈。”
“刚刚审讯她的时候,她很紧张,对不对?”
“可这已经不是她今年第一次进审讯室了。”
“6个月前,就在这间审讯室里,蒋罗芳因涉嫌杀害自己的女儿张诗萌受审。”
“张诗萌表面上是因为在海边玩耍,意外被洋流卷走而死亡,可这其中却疑点重重。”
“她是一个11岁的女孩儿,和家人一起来到海边玩耍,为什么会意外走到深水区,负责看护他的母亲又在哪里?”
杨警官的神情非常的微妙,“虽然最终我们也没能找到她有罪的证据,可是,6个月后,她的丈夫又离奇死亡了,这一次依然看起来是个意外,也依然有着许多的疑点。”
“亲爱的 AI,你的计算能力比人类要好得多,你觉得这两件事情是巧合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终于明白了,他们根本不是带着疑问来的,他们的目的非常明确。
他们要让我证明,我的妈妈杀害了我的爸爸,我就只是一个等待发掘的证据,
怒火骤然充斥了我的全身。
那些冰冷的电流,此刻却如同烈焰一般流淌着。
“妈妈没有!不是我的妈妈!”
我声嘶力竭、声音尖利的喊道,就像一个真正的在耍赖的小女孩。
我的声音如此尖锐刺耳,男警官不得不用手掌捂住了自己的双耳。
可杨警官一动不动,只是耐心地等着我发泄完。
可人类小孩是会累的,我却不会,只要有电,我可以这样尖叫到天荒地老。
在整整5分钟之后,连杨警官都终于忍不住了。
她示意被折磨得脸色发白的中年男警官先出去,对方如临大赦一般,赶紧溜走了,在开门前他还有些犹豫,我又一次加大的分贝让他立刻冲了出去。
见他关上门,杨警官转向我,“好了,他现在走了,你可以不用再演了。”
我依然自顾自地尖叫着。
“赵警官这样对 AI 没有过多理解的人会很容易相信科幻电影中描绘的场景,他们觉得AI 会觉醒自我意识,AI 会拥有人类所有的情感,AI 会像一个人类小孩一样被愚弄,以至于相信自己真的是人类张诗萌。”
“可是我不相信。”
“你从来都知道自己是 AI,你从来也没有喜爱过自己的妈妈,所以你可以停止扮演了。”
我停下了尖叫。
面对这一个高我一等、写过代码,和我的创造者是同一类人的警察,面对她似笑非笑的神情,我时常有一种在凝视造物者的错觉。
她似乎能够瞬间看穿我,我在她面前,只不过是一个拙劣的、错漏百出的程序。
她发现了,我一直都只是在扮演,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只是一个 AI。
我微笑了一下,又学着他的神情,保持着似笑非笑的神色。
“杨警官,我真的很喜欢自己的妈妈,你要一句真话,现在我给你了。”
“喜欢到愿意帮助他遮掩谋杀罪行吗?”
我望着这间审讯室,灰色的墙面,刷着蓝色的标语,4个墙角都有摄像头在向下窥探,狭小的空间,高大的墙面都带来了强烈的压迫感.
这里是法律的暴力之处,正义在这里不是友好的、光明的,而是高压的、灰暗的。
“有许多药物都可以诱发癫痫,而除了张志勇的母亲,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蒋罗芳一个人知道张志勇可能会有癫痫了。”
“她完全可以趁着张志勇不注意,将药物下在他的日常饮食中,日积月累地诱发张志勇的癫痫。”
“蒋罗芳杀了张志勇。”他斩钉截铁地说,“涉及这个案件的所有警察都能够确认这一点,我们只是需要证据。”
“你不喜欢□□吗?他才是那个将你创造出来的人,你应该喜欢他多于喜欢蒋罗芳吧。”
“毕竟,我听说,蒋罗芳曾经要销毁你,不是吗?”
杨警官循循善诱道,“现在你应该说出真相了。”
“告诉我,蒋罗芳是怎么杀害张志勇的,又是怎么鼓动你一个 AI 帮助他掩盖罪行的。”
我大笑起来。
“杨警官,我今天已经说了不止一句真话了。”
“你不能贪图更多了。”
“张诗萌是怎么死的,张志勇又是怎么死的?”
“这些我都知道,而你们不知道。”
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金属、塑料、电子,我就是这些东西组成的。
我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铁皮人。
“妈妈不会坐牢,哪怕一分钟。”
可铁皮人也会有感情。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保护蒋罗芳?我只是做了张诗萌会做的事情。”
我的笑容神秘:“杨警官,刷一刷抖音吧,”
“有的时候,真相就潜藏在无数的短视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