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other end of the balance

    风信尚且僵硬的手指摩挲着一枚冰凉的金属片。钛合金在人造光源下闪烁着冷白色的锐芒,而它的主人正不自觉地用因久未修剪而略长的指甲顺着合金片上的纵横的凹槽来回划动。这枚随着风信的体温逐渐变暖的、重约二十二克的钛合金片是风信的ID,其上蚀刻着的集成式纳米芯片网络沉默地记载着太空军中尉风信八年来的一切信息。

    风信来到「启明」空间站服役时只有二十二岁。而今天,他从五年的冬眠中醒来。被时间背弃五年后,他将在二十五岁生日当天退役回归母星。

    此为辐射纪元三十六年[1]。三十六年前,全球各地天文局相继检测出宇宙射线浓度的异常升高。起初,人类只以为这是太阳活动的余波,直至辐射病患者的大量出现。脱发、凝血障碍、目盲、癌症、畸形,人类确认高剂量辐射来自于月球时,地表已有数十万人被突如其来的辐射病夺去了生命。

    于是人类建立起黑色的、沉默的钢铁丛林。此间不再有鸟语花香、婆娑树影,唯有一幢幢涂有防辐射外漆的楼宇如一道道黑影般矗立在天地间。人们穿着宇航服似的防辐射衣装,笨拙地穿行于这些黑影间,比尘埃还渺小,如飞蝇般木讷。「启明」空间站则是为实时监测辐射变化状况并调查辐射产生的原因而修建,在永夜里寻找着人类难以预见的未来。

    “我认为我有能力独自驾驶巡航机[2]回去。”风信咬牙切齿地固定安全带时,冷淡的电子女声适时提醒:“风信中尉,请允许我重申一遍:在您档案上所记录的奖惩记录中,明确写有‘五年内不得独自驾驶巡航机’等字样。距离该惩罚撤销还有六天八小时二十七分钟五十二秒。乘坐太空电梯回到地表是你目前的最优选择。”

    风信系安全带的手一滞。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玻璃面罩,呼出的哈气滑稽地模糊了一片视线。灵文则好心地为他打开了换气系统:“五年的时间过去,风信中尉竟然会忘记打开换气系统。”风信回呛:“你个ai倒是清楚得很。”灵文从善如流:“如果你执意称呼我为人工智能,我无权阻拦你。但我需要说明的是,我是整合了人类一切智慧的数字生命体,以「灵文」的意识为主体的新形态生命[3]。以及,太空电梯还有三十秒启动。”

    风信啧声:“知道了。那人类智慧的集大成者女士能不能告诉我接下来的任务?”灵文似乎还挺满意他的称呼,平淡道:“您从太空军退役后将作为「穹顶计划」首席工程师的助手活动。”熟悉的失重感逐渐包裹上风信全身,年轻的军人表情崩坏:“什么「穹顶计划」?什么首席工程师?我认识他吗我?”

    灵文的声音在下落的轰鸣声中似乎越来越远:“……待你落地后,他会亲自来接你。祝你此去一帆风顺,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失重。

    风信从前并不讨厌这种感觉。他自军官学校毕业后便服役于太空军,常年在「启明」空间站工作。他逐渐习惯于舷窗外每个地球日的十六次日出,看那炽热的氢氦气团将母星的海照得雪亮。失重只是太空赠予人类的小小挑战,而风信向来乐于接受挑战。当他的脚下不再是地球坚实的土地,取而代之的是人造的冰冷甲板,深邃的宇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人类不过是刚刚逃脱鸟笼桎梏的幼雏。只不过旁人总是自嘲为金丝雀,而风信打算成为高翔的雄鹰。

    而如今,他在如跗骨之蛆般裹挟着他下降的失重感中,不无悲哀地发现人类不过是玻璃瓶里的萤火虫。这种百余年前便灭绝殆尽的生物渺小而脆弱,人类将它们关进瓶中用以取乐,却放任它们在窒息中走向死亡。人类建造了如此宏伟的太空电梯,搭建起那样先进的空间站,所谓文明拼尽全力的闪光也不过是瓶外人百无聊赖时予以一瞥的余兴节目。他想起五年前的那次任务,巡航机的仪表盘不受控制地狂转时,暗淡的太空中绽开一朵朵暗红的铁花,那是他被碾碎的队员和他们的座机。

    与太空站的通讯断断续续,嘈杂的电子音扭曲失真成一阵滑稽的怪笑。而不远处的月球仿佛一座苍白的坟墓,嗤笑着人类的渺小与脆弱。在强烈的信号干扰彻底瘫痪巡航机的操作系统前,风信看到阿里斯塔克斯陨石坑银白的坑底陡然模糊成深不见底的空洞,如同一只黑漆漆的巨眼给予人类的一次注视,而后恢复原状,状如一切从未发生。这场无声的屠杀只用了五秒,唯有一人生还。

    他费力地摆摆灌了铅般沉重的脑袋,徒劳地驱赶着脑海中充盈着血色的回忆。铁片斩断的血花褪色成电子管电视机显示屏上灰白的色块般闪动的远景,一如穿越稀薄的云层后铅灰色的天空。

    太空电梯[4]自三个世纪前建成以来曾繁盛一时,它成功完成了数千次运载任务,沟通着太空站与地面间的乘员与物资交换。自从人类发明了巡航机,它的使用频率便越来越低,直至辐射纪元的到来——它成为了一座墓碑。它埋葬了人类对太空的向往,它是人类探索外界硕果仅存的纽带。

    这座宏伟的建筑搭载风信回到地面。舱门在大团大团的水蒸气中打开,高温的水分子在他的头盔上凝结成模糊的露珠。他没有换下防护服,否则致命的辐射在五分钟内就足以夺走他后半生的生命。他踏上地面,像新生婴儿般蹒跚在母星的土地上,接着消毒、扫描、认证。风信恍惚间觉得一切和三年前似乎并无不同。只是他脸上没了笑容,身边也没了那群吵吵嚷嚷的战友。

    “太空军中尉,风信。认证成功,欢迎回到地面。”

    随着灵文的播报,双层自动门在他面前打开,耳边隐约有风掠过树脂头盔的呜呜声。他踏上太空电梯乘员中心门前笔直的长路,不远处正有个男人站在道路中央。那人背后悬着一轮惨白的太阳,身量相当高,朝他的方向招了招手,想必是灵文所说的「穹顶计划」的首席工程师,这一趟是专门来接他的。风信心里对这劳什子计划一头雾水,此时看这人影却怎么看怎么眼熟,最后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几步跨了过去。

    他还没来得及走到那人面前,难以忽略的直升机的轰鸣便先一步加入了主人公还未开腔的对话。紧接着耳麦联通,熟悉的冷淡声音带着刺啦的电流声响起:“上飞机。”风信心里的小人登时一拍脑门,连日麻木的心绪连带着轻松了不少:这何止是熟悉。他可还和这人在教授眼皮下偷偷说过话、聚会桌下悄悄牵过手,在槲寄生下交换过青涩的吻,一起逃宿溜去看过星星呢。他毫不犹豫抓住慕情向他伸出的手,抬头时正对上他含笑的深黑双眸。

    风信早憋了一肚子话。他想说,每次日出时他都会趴在舷窗边仔细观察太阳照亮的方位,待到那片熟悉的土地越过晨昏线时,他便默念:“早安。”并希望慕情能够给今天早上的咖啡加两颗方糖。他想指给他看,天上像流星一样曳着短短的光晕缓缓划过夜空的是巡航机,他过去曾是太空军最好的驾驶员。可现在是白天,而且今天的雾霾浓重到足以阻隔太阳的光线,更别说那太空里的几豆星子了。这些话题都是他惯常提起的,记忆中他总是享受着短暂的假期,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搅动着锅里的奶油蘑菇汤,慕情就在旁边切着菜,不时对他的例行故事会稍做点评。而自五年前的一役后,他被强制冬眠,同时也和慕情断了联系,留他一人在故土上独活五年。没有风信参与的、空白的五年。他少有地呼吸一滞,手忙脚乱地摸了摸脑袋、绞了绞手指,嗓子里的词句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像只挣扎着破蛹的蝴蝶,淹死在繁杂的思虑里。

    他最后也没能开的了口。

    对面的慕情似乎歪了歪脑袋,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几年不见,倒是显得像个臭小子了。”风信下意识跳脚:“你说谁是……!”却被对方弹了个清脆的脑瓜崩儿。慕情冷静地指出事实:“我如今是个经济独立的、成熟的大人。你确实是个需要我包养的二十五岁无业男青年。”风信绝望地捂住自己的面罩玻璃:在嘴皮子功夫上他向来耍不过慕情。直升机驾驶员被他俩之间的奇妙氛围憋得忍无可忍地挠起了头,贴着金属片的手套摩擦头盔时发出呲啦啦的锐响。风信瞳孔大震,连忙咳嗽起来:“……咳咳!一会儿再说这个。”他发现慕情如今不但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些流氓话,原先害臊的毛病似乎也一并改了,脸上都不像过去那般容易显出羞怯的绯色了,“灵文跟我说是「穹顶计划」的首席工程师来接我。给我讲讲这是咋回事?”

    首席工程师本人似乎并不想对此多做解释。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风信眼前晃晃:“第一,「穹顶计划」的目的是在近地太空建立全面辐射防御保护系统,以隔绝月球辐射。”他又伸出中指,与食指相并隔着风信的头盔点了点他的嘴唇,阻止了风信脱口而出的追问,补充道:“第二,这个项目的前身的确是梅念卿的那个课题。”最后他收回手指,两手环抱在胸前:“第三,这个项目开始于五年前。它的负责人曾经是谢怜,现在是我。”风信苍白着一张脸,仿佛这三句话用短短几十秒夺去了他的灵魂。而慕情起身,亲昵地抱了抱他的肩膀,语气轻松:“我知道你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下飞机吧,我们的目的地到了——你的问题,我会一一解答。”

    风信近乎木讷地跟在慕情身后,走进面前这幢银白色的建筑。它无疑是显眼的,尤其是在如今几乎全部涂有黑色防辐射涂料的建筑中,更何况它周身一片荒芜,让它看起来像是钉在土黄大地上的一枚图钉。

    这里是「穹顶计划」的试验基地,慕情工作的地方。刚一进门,慕情便示意风信脱去防护:“既然已经处在穹顶的庇护下,你便无需多虑。”风信沉默着点了点头,把头盔摘下来夹在胳膊下面。

    慕情似乎没怎么变。五年前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头发长了些,在后脑勺扎了个小发揪,走路时小鹿尾似的一晃一晃。慕情眨眨眼——风信相当自然地伸手摸了摸他隐隐泛着青黑的眼下,笃定道:“咖啡喝太多对身体不好。睡前还有喝牛奶吗?”睡前一杯热牛奶,是风信医生开给慕情的独家助眠妙方。

    慕情显然一怔,风信觉得手下的皮肤颤动了一下,接着身前那人一旋身,留给他个决绝的后脑勺,堵气似的噔噔向前走去。风信在心里默数:一,二,三,……八,九。果不其然,慕情迈出第十步的脚犹豫了半秒,颇不情愿地开口请他:“……还不跟上。把你丢了概不负责。”

    风信憋笑憋得厉害,连忙几个大步跟上前去。看来是真的没怎么变嘛,装什么成熟大人。

    慕情没带风信去办公室。走廊的尽头是一间偌大的下沉式圆形试验场,研究员们似乎正忙着测算数据,偶有几个军装制服的在环形走廊上路过他们二人,先是行礼致意,看清了风信的眉目后又不□□露出些或惊讶或不解的复杂神情。风信回了礼也还一头雾水,慕情却先一步朝下面指指:“那就是我们最近研发的新材料,XL-281。这间试验场的作用是测试它的强度,保证它足够坚固,至少能够承受陨石的撞击。”

    风信盯着下面工蚁般忙碌的人群,手里忽然被塞了个冰凉凉沉甸甸的物件——那是一把手枪。或者说,那是慕情的佩枪。慕情执起风信的手瞄准试验场中心那块约四平方米大的正方形薄板,提高声音道:“实验的内容很复杂。包括韧性、硬度、甚至密度,等等。但是向你展示时,”研究员们在慕情掏枪的时候就已经迅速地四散进入观测室,动作熟练得像是已进行过上百次,“只需要采用最简单的方式。”

    慕情松手,悠悠地靠在栏杆上抱臂而立,向风信一挑眉毛:“向它开枪。”风信咋舌:“真是简单粗暴的验证方法。”他瞄准银色薄板的中心扣动扳机。枪声骤起,破空而出的子弹却在接触到目标的刹那改变了运行轨迹,向地面疾射而去,在可怜的地板上留下个漆黑的弹痕。

    老实说,他并没有看出这材料有什么出众之处。风信正准备放下枪,却被慕情阻止:“继续。”工程师从衣兜里掏出枚旧硬币,饶有兴致地上下抛了起来。

    噔。噔。噔。噔。噔。

    硬币与指甲接触发出清脆的金属响声。风信又连续开了五枪,枪枪命中中心,却没能在不过一厘米厚的薄板上留下哪怕一丝痕迹。他吹了个口哨,把弹夹空空的手枪在右手里转了个圈,左手对准慕情眉心:“砰。你这材料还挺不错,连续六枪下来连个印也没留下。但你们要是拿它到太空去的话,不知道能不能禁得住陨石和太空垃圾的撞击。”

    慕情笑他:“所以说这只是个简单的测试。你不会想知道正式试验的内容的。”他去风信手里摸来自己的枪佩好,风信盯着他的动作,不经意道:“研究人员也佩枪?”慕情则理了理衣领,把脖子上的工牌摘给他看。

    “「穹顶计划」可是军方的项目。这座研究基地的成员几乎都在军队任职,佩枪合情合理。”慕情顺着环形走廊走向试验车间那头的电梯,风信跟在他身后忍不住追问:“几乎?这里连保卫工作都是由军方执行的,门口拴的狗都是警犬,我这个新来的编外人员都有个军衔,你说还有人不是军队编制?”

    慕情在门口完成虹膜认证,引着他进入电梯。玻璃大门关闭后,透明的轿厢飞速向地下沉去。轿顶冷色的LED灯排成了仅剩的光源,玻璃壁外的水泥井壁向下延伸、延伸,成了条望不到头的幽深隧道。慕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反问道:“你还记得你的任务内容吗?”

    风信皱起眉头,颇不自在地将重心转移到右脚:“你在质疑我的能力?我接到上级指派的任务,作为「穹顶计划」首席工程师的助手活动。满意吗,我的大工程师?”

    慕情似乎是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电梯轿厢逐渐减速,大门在底层洞开。慕情眯了眯眼,手指下意识摩挲了下鼻梁,不动声色地续上话头:“不错。那么从现在开始,你的行动指令由我下达。”

    电梯门后一片鸟语花香。风信几乎目瞪口呆地走进这座花园——脚下是货真价实的草地,四周的花架上生长着数不清的红玫瑰,朵朵娇艳欲滴,叶片上的露珠摇摇晃晃坠向地面。他看到燕子在花架旁的木房里筑巢,顶上的白炽灯悬在中央,那是这间地下花园的人造太阳。苗圃正中央摆放着一张桦木小桌,桌上倒扣着一只银白色的罩子,泛着金属般的冷色光辉,表面却又像笼罩在雾里,风信只能在上面隐约看出自己倒立的小像——相同的材料风信刚刚才见过,是XL-281。

    “这里是我的花园,”慕情就站在他的侧后方,温暖的吐息喷洒在他的耳侧,情人耳语般喃喃,“这也是人类最后的花园。至于你刚刚的问题,我现在就可以为你解答。”

    “这座基地里唯一一个不在军队编制内的,就是我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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