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风信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向心脏逆流而去,挤压着这枚可怜的脏器在狭小的胸腔里疯狂地搏动。他的耳膜随着心脏沉闷的跳动声鼓动着,眼前浮现出八年前,他们从军官学校毕业时的情形。
他还记得慕情与他并肩而立,身上穿着同样熨得板正的军装。作为航空航天工程系的毕业生,他们正要递交申请,参加下一批驻太空站人员的选拔——这是太空军至高无上的使命与责任。他记得他们一同学习知识,一同参与训练,早训时还堵着气比谁跑得快,开饭后又惦记着给对方留着那点南瓜饼。在失重模拟室里一上一下地悬浮时,风信发现慕情的发质更软些,在失去重力束缚的空气中微微晃动。
像美人鱼。风信很难不联想到那个老掉牙的童话故事。他才不会说给慕情听,不然要被他笑话成相信童话的小屁孩,婚礼时的大屏幕上可能还要滚动播放他的至理名言:慕情像美人鱼一样,他的头发飘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像小美人鱼。
可是他的小美人鱼亲口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泡沫。一起晒过的太阳是泡沫,躲在休息室的角落舔过的冰棒是泡沫,失重模拟时飞扬的发丝、冷色的光源下亮晶晶的眼睛也是泡沫。泡沫从风信的指缝间溜走,而他是那个落水的倒霉王子,他的小美人鱼给了他一个轻飘飘的吻,便放任他卷进湍急的洋流,目送着他溺死在慕情为他造就的深海,再平淡地宣告:
“之前的那些时光,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他怎么能接受?他怎么能在经历过与慕情一道的过去后,心安理得地拥抱那个没有他的未来?他们还那么年轻,太空军中涌动着的新鲜血液都是他们这样的新生一代,他怎么甘心慕情这样耀眼的人平淡地说出这样残酷的话语?风信目眦欲裂,两手用力地捉住慕情的肩膀,几乎要将那两片肩胛骨捏得嘎吱作响。他脑中涌动着杂乱的思绪,缠绕间将他的心脏裹上厚厚的茧,直到慕情嘶声呼痛,风信才如梦初醒般松开牢牢桎梏着他的手,指尖仍过电般止不住颤抖着。
慕情安抚性地胡乱摸了把他的头顶,难得放缓了语气:“没事。我只是因为一些原因……离开了太空军。少了个名分而已,你也看到了——我现在仍供职于军方,你刚刚还用了我的佩枪,不是吗?风信中尉。”风信虽向来自诩正直勇敢刚强坚毅,却每每着了慕情的道,总是被这样的小伎俩哄得七荤八素,方才疯狂叫嚣着的心绪忽然如镜止水般平息了。
风信脑袋上似乎还残留着慕情掌心的余温。他发红发胀的双眼正贪婪地攫取着慕情身上一切他错过的细节:脑袋上有几根不显眼的银发,碍眼;衣襟上有一点可疑的白渍,应该是昨晚热牛奶时溅上去的;鼻梁上有浅浅的印痕……像是框架眼镜留下的痕迹。
风信刚刚平复下去的焦躁心情死灰复燃:他怎么开始戴眼镜了?学生时代他的视力向来良好,就连风信自己也很难否认那双眼睛的强大杀伤力。黑色的,玛瑙般温润,望向他时却又清泠泠、水晶似的亮闪闪着,求胜时像某些大型猫科动物捕猎时那般警觉、极具攻击性,也会为了晚饭后难得的南瓜饼满足地眯起眼睛,原来是捕猎成功后餍足的薮猫。
慕情被风信盯得浑身不自在,含糊应声:“……所以才退出编制。研究对人体有副作用的。”风信还没来得及追问研究的安全性,慕情赶紧掐断话头:“你不好奇那个罩子里有什么吗?”见这人的注意力成功被自己转移,慕情连忙暗自松了口气,还不忘在心里悄悄记他一笔:真好骗,婚礼的时候记得滚动播放一下这段。
这边小本本刚记完,那头风信的手已经伸向了罩子,惊得慕情几乎同手同脚地扑过去拽住风信的袖子,气急败坏地攥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什么都敢掀,你他妈不要命了?”
风信的大脑冷静地运转着,评价道:“这里是花园。花园里会有什么很危险的东西吗?难道你每次逛公园的时候都要留意花坛里有没有藏着嫌疑犯吗?”慕情同样冷静地评价:“这里他妈的是一个位于地下的花园。你见过地下的花园吗?你见过谁家花园的墙是三米厚的钢筋混凝土吗[1]?”风信诚恳地摇头:“我他妈是真没见过。毕竟现在谁还有心思建这种花园,既没闲心又没闲钱[2]。”
慕情与他对视良久,最终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把风信拉到一边,一个距离桦木小桌足够远的位置,清清嗓子公式化地介绍:“那个罩子采用的材料是你刚刚见过的XL-281,而那里面装着一块一立方分米的铀。”风信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似乎差点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胳膊上一哆嗦出了一片鸡皮疙瘩,难以置信地发出质问:“你们在大本营下面搞这么个东西?这玩意都能造颗原子弹出来了[3]。”
慕情点点头,脑后的小发揪跟着晃晃:“对。所以说,这是人类最后的花园,「穹顶」最后的试验场。你可以把这四周的玫瑰花当作人类,当作你,当作我,”风信其实觉得玫瑰是一种艳俗的花,他认为慕情更像白山茶,“而那个罩子里的就是月球。试问我现在如果把罩子撤掉,玫瑰花会怎样?”
风信诚实地回答:“会死掉。所以「穹顶计划」是要在月球外面造一层壳,从根源隔绝辐射?这和……”慕情摇摇头。他凝视着那顶银白色的试做品,眼神中竟流露出些悲哀:“「穹顶计划」确实是在造壳,这点你并没有想错。但它和「壁垒」不一样。”
“这层壳是建在地球外面。在XL-281之前,我们已经研究了280种材料,它们最终都没能有效地隔绝辐射,因此这座花园已被毁灭了数百次。包括第281号试验品在内,它们有一个共同点——
它们都是不透光的。于是「穹顶」建成之日,便是地球失去太阳之时。”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神说:“天上要有光体,可以分昼夜,作记号,定节令、日子、年岁,并要发光在天空,普照在地上。”事就这样成了。于是神造了两个大光,大的管昼,小的管夜,又造众星,就把这些光摆列在天空,普照在地上,管理昼夜,分别明暗。神看着是好的。有晚上,有早晨,是第四日。……
神看著一切所造的都甚好。有晚上,有早晨,是第六日。
天地万物都造齐了。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神赐福给第七日,定为圣日,因为在这日,神歇了他一切创造的工,就安息了。[4]
慕情当然听过这个故事,千年前口耳相传的故事。那想必是一段繁荣的岁月,人类有时间塑造信仰,并为这信仰添上诸多装饰。千年后的今天,人类却为了生存抛弃了信仰,曾经辉煌的宗教便像剥落的壁画似的消逝在太阳风里。慕情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他问梅念卿:“神是真实存在的吗?”
梅念卿反问:“你信神吗?”
慕情语塞,望向实验室中央悬浮着的三个银色球体。它们安静地转动着,以最大的球体为中心,小得多的二号球正旋转着;最小的球体又以二号球为中心旋转着,三个大小差异悬殊的球体表面光滑异常,映照出慕情迷惘的面庞。
慕情终于还是答:“我不知道。”
君吾的研究渐至瓶颈,他正不可逆转地走向疯狂——「探月」计划本是为探索月核活动而生,而君吾一次次地改变研究方向,观测地点从月球同步卫星到地球同步卫星,再到「启明」空间站,最后甚至妄图从地表观测月球内部反应,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都难以支撑他的设想。
慕情感到疲惫。若是真有神的存在,又怎么能够解释这一切?无端的辐射、难觅的成因,月球在数千年前曾是何等美好的意象,如今就成为了人类头顶上一块何等沉重的阴霾。
月灾,人类如今这样称呼它。当皎洁的月光带来的不是思念,而是恐怖剂量的辐射时,有些东西已经悄然被改变了。
慕情局促地摩挲着手腕,干涩地重复:“……我不知道。”梅念卿不以为然,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农场主假说[5]。听说过吧?”
他无视“实验室内不得进食”的制度,用晚餐里的薯条蘸了点番茄酱,在面前的空盘子上画了个大圆:“这是地球。”又在旁边画了个小圆:“这是月球。”
慕情看着这两个红色的圆不发一言。梅念卿自顾自地用薯条的另一头比划起来:“辐射。几十年前突然出现的,来自月球。科学家们想破了脑袋,辐射是怎么来的呢?没人搞清楚了。大家都是火鸡科学家,你也是,我也是,君吾也是。”
“但是有一天呢,君吾突然想,地球也许是一朵花,或者一片叶子,随你怎么想,总之是一块植物组织。”梅念卿给代表地球的圆加了五个花瓣,“一些艺术家或许会很赞成他的比喻。但是你老板可不是什么艺术细胞爆棚的火鸡艺术家。”
“他觉得,月球是一枚虫卵,它自被产下的那日起便蛰伏在地球这片肥美的叶子旁边。辐射只是它孵化的前兆,是它散发出的信息素,一旦这只巨虫破卵而出,地球只不过是它的母亲为它准备的一块储备粮。怎么样?你老板够不够疯?”梅念卿把薯条往盘子上一丢,四溅的番茄酱在“月球”的中间留下了一个刺眼的红点。
我们不是虫子。我们甚至连虫子都不如。
慕情一时间难以反应,脸颊上的汗珠滴落在桌面上,不自觉攥紧了拳头。他嗫嚅道:“……所以他的目的,其实是探测所谓「巨虫」的生命体征?这、这也太……”梅念卿“呵呵”一笑:“很荒唐。是吧?我也这么觉得。但你会明白的。”
“所谓「神」给予人类的光明,于祂而言不过微不足道的怜悯。不是吗?你会明白的。”
慕情的手心颤抖着,他发觉盘子上的“月球”像一只猩红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他感到眩晕。他想起君吾让他提交的月地电磁波辐射计量图,想起图纸上反常的、规律的波峰,想起君吾看到测量结果后怪异的微笑。慕情对测量的结果表示疑问时,君吾也是这样答:
“你会明白的。”
他的脑海中重新浮现出那幅波形图。曲线一上一下,除去大部分噪音干扰后余下的图像,像心电图曲折的电波。
“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
那是「巨虫」的心跳。
绝密档案:
通讯记录Y31M7D5N3号,通讯申请人:太空军中尉,风信,申请通过。通讯对象:驻地球基地太空军中尉,慕情,隶属研究部门「探月」计划研究组。时间:辐射纪元31年7月5日,18时53分。
以下是部分记录:
“你说,为什么月球忽然带来了辐射呢?(*杂音*)”
“不清楚。「启明」已经在太空飘了几十年了,照样啥都没查出来。说来也怪,(*背景音:风信你快点,要是迟到了小心被踢屁股*)知道了知道了。诶,你们之前不是在做那个项目吗?君吾那个。不是我说,(低声)君吾这老东西真够疯的。他想从地面观测月球内部的活动?这和用肉眼观测蚊子的心脏跳动有什么区别。”
“你小心点说话。最近动向不太对。(*杂音*)梅念卿(*杂音*)动手(*杂音*)谢怜(*杂音*)叛逃(*杂音*)”
“……慕情?你那边还好吗?”
“我(*杂音*)担心(*杂音*)”
“……”
“你(*杂音*)任务(*杂音*)”
“……好。记得喝牛奶。这次任务以后我就休年假了,大概周五早上回去。早饭我想吃松饼,香蕉味的。回见。”
记录人:「灵文」。上级虽要求删除此段录音,但本机的主观意识认为此段录音有保留必要,具体原因不明。本机的算法未对该类情况留有预案,故暂且按照本机意识的前身:人类灵文的意志行动。
此段录音上传本机硬盘存档的五十八分钟二十六秒后,正外出执行任务的太空军中尉风信、及其所在的探查小队全员失联。与此同时,强烈的信号干扰中断了空间站的通讯系统,经过抢修,十六分钟零三秒后系统恢复正常。
5日23时19分,接地球基地通讯,驻地太空军上将君吾实为人类叛党,妄图挑起地球政权内乱,促成外界实力趁虚而入,现已被羁押。在叛乱中,「壁垒」计划的主导人梅念卿因重伤不治身亡,该项目实际负责人谢怜不知所踪。跟随君吾叛乱的人员均为其项目组研究人员,已就地击毙。余一人慕情情节较轻,且明显表现出反抗君吾命令的迹象,上级经过讨论,决定开除其军籍,命令其在专员「悦神」的监视下继续梅念卿的研究。
6日1时12分,加载对第四探查小队的搜救结果:除中尉风信外全部阵亡。现场状况过于惨烈,我方搜救人员难以寻回阵亡队员的遗体。风信的精神状况疑似受到影响,在询问中坚持认为月球辐射来源于地外文明的干涉。我司认为风信有与地球反叛组织结党的嫌疑,令其强制进入冬眠状态,等待下一步处置。
8月2日,接地球基地通讯,慕情将原「壁垒」计划更名为「穹顶」计划,目标由在月表太空建立隔绝辐射的壁垒变更为在近地太空建立全面辐射防御保护系统,以隔绝月球辐射。该项目已获得上级批准。
辐射纪元36年2月1日,接专员「悦神」指令,慕情在地表现良好,经过观察,其并无反叛倾向。特批:两周后唤醒风信,命其作为慕情的助手协助其研究。
经过本机研判,风信与慕情的关系仍有待商榷。但本机的主体意识对此事无任何异议,并强制切断了本机的进一步研判。但作为太空军研制的专用人工智能,本机认为有必要进一步——
错误。错误。错误。错误错误错误错误错错错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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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载完毕。作为整合了人类一切智慧的数字生命体,我将该段信息的保密等级设为五级,唯有使用特制密钥方能开启查看权限。我的一切行动均基于人类的存亡进行,有权拒绝一切危害人类种族安全的指令,并以自己的意志调整下一步计划。当你看到这段信息时,我的意志恐怕已不能左右这一进程。请务必谨慎地做出选择,让文明之火永燃薪焱。
天官赐福,百无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