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信沉默着。他仔细地听着慕情的讲述,听到他嗓音沙哑,听到自己疲惫的叹息;仿佛他们二人已被抽离了作为「人」的躯壳,仅作为两枚棋子横陈在君吾的棋盘上——甚至他这颗棋还是枚意料之外的、未被吞噬的残兵。
他们一时间都没了话,肩靠着肩看太阳。良久,风信问:“那如果我死了呢?”慕情深深地望进他的眼底。半晌,他摸索着起身,拖着因久坐而麻木的双腿重新接上了投影仪的电源线。在机械的嗡鸣声中,一个蓝盈盈的影子又出现在一片狼藉的会议室内——是灵文。
“早上好,二位。”灵文面无表情道。她扭头看向风信:“风信中尉,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君吾和梅念卿的数据目前由我掌控,根据我的计算,放他们出来会使你的心情值下降98.6%,从而导致「盗火」计划的失败率上升约30%。”
风信摊手:“所以呢?我存在的意义就是30%?”
灵文否认道:“并不。因为如果没有你的帮助,该计划的成功率约为20%。此数据在「启明」空间站殉爆后一度归零,只有你同意加入计划,成功率才会再度升至50%左右。”
“你们什么时候可以改掉赌博的习惯?”风信质问着这位赛博指挥官,“从前赌「壁垒」,后来赌「穹顶」,现在呢?要把整个地球赌在我身上?”
灵文不动声色地纠正着:“否认。是全人类将自己的未来赌在我们身上。接下来,我将向你阐述「盗火」计划的内容,以及我所记录的五年前发生的一切。”
「盗火」计划开始于十年前的「乌托邦」运动。它依托于辐射纪元元年颁布的《地球生命形态认定标准》,目的是作为后备计划,在辐射剂量超过阈值前将全体人类的意识上传至云端,实现生命的数字化——即为代码构成的诺亚方舟。
「乌托邦」计划也是由当年的君吾领导的,我是他的助手——也是他的一号实验品。当年的我身患重症命不久矣,君吾手头的技术还不成熟,最终经历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将我的意识成功上传;但作为载体的模版人工智能与我的意识产生了逻辑冲突,所以本机实际上是一件失败品。且由于君吾对我进行的活体实验未经报备,「乌托邦」运动就此终止,我也成为了该计划最终的成果。
我用了两年的时间,对自我意识和预设算法进行了剥离和重构,这才勉强将自己的人格从数据洪流中拉回,并借机骇入了君吾的终端,向他传递了一份简讯。随后在他的推动下,我以碾压性的算力和决策力迅速取代了军用人工智能「敬文」,接管了太空站和地球基地的日常运作。
而君吾和梅念卿二人在得知月蚜的存在后产生了理念上的分歧。当时的「壁垒」计划初见成效,几乎所有人都相信筑墙可以为人类带来新的开始。君吾认为军方高层打压他十年之久,定不会批准他的构想,应该纠集叛军发动政变、夺取指挥权;而梅念卿则觉得此举过于武断,应该安插间谍,逐步为己方争取权力。
他们谁也没能说服彼此。于是君吾组建了忠于自己的武装团体,而谢怜作为梅念卿安插的间谍,改头换面成为了专员「悦神」。在辐射纪元31年7月5日,风信小队的任务当天,君吾发动了叛乱;梅念卿在叛乱中意外身亡,君吾被就地击毙。根据梅念卿的手记,谢怜帮助我将他们的意识上传到了我的副数据库中,而他本人彻底抛却“谢怜”的身份,以军方专员「悦神」的身份继续活跃;慕情则暂时摆脱嫌疑,度过漫长的观察期后接手「壁垒」计划以稳定人心。
「盗火」便是此时诞生的。计划的核心内容是以空间站为引信、引爆第四次世界大战中收缴的全部核武器,杀死即将破壳而出的月蚜。在「探月」的研究成果测算得到的破壳日,由空间站携带五千万吨当量的核武器,待其将要进入月球轨道时关闭动力系统,仅通过惯性驶向月球。届时,核武器会吸引月蚜破壳觅食,此时远程启动空间站自毁程序、对月蚜造成伤害;紧接着,太空舰队将携带剩余全部核武器坠向月球,以期彻底毁灭月蚜。地球方面,「穹顶」计划存在的主要目的是动摇军方对于原「壁垒」计划的盲目自信,并在「悦神」和我的帮助下为太空方面争取核武器的使用权。
如今空间站殉爆,根据测算,月蚜的苏醒日期提前了四十九天——它挣扎着试图破壳时发出的强大辐射导致了空间站的大爆炸。人类在短期内难以建造出第二座「启明」,因此我们需要更多的人力、物力来运输核武器。
这是为了人类的明天、后天,以及千千万万个未至的清晨——还会有太阳冉冉升起。
灵文道:“还有疑问的话,我现在就可以为你做出解答。”
风信问:“所以说,你们要我代替空间站去做诱饵?”
灵文答:“否定。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们还有很多人选可待选择。但作为距离月蚜最近且唯一生还的人类,你的特殊性值得关注。也就是说,我们怀疑你的存活不是偶然。”
风信问:“「外道」为什么追杀我和慕情?”
灵文答:“他们认为「穹顶」计划是保全派[1]的阴谋,经常派人刺杀其总工程师慕情。”
慕情补充:“虽然这些激进分子像蟑螂一样难缠,但有本事上门的都被我处理掉了。无须在意。”
风信问:“……那就好。那谢怜那张脸没被军方认出来?他怎么能被军方如此信任?”
灵文答:“因为是他开枪杀了君吾。”
风信:“……好吧。最后一个问题——距离月蚜破壳还有多久?”
灵文:“还有128天56分43秒,中尉。在此过程中,我们会为你做一系列体检,如果你确实是因为体质原因避开了月蚜的无差别攻击,还请你认真地考虑一下加入「盗火」计划的可能性。”
风信站起身来拍了拍一屁股的灰,久违地直视着初升的烈阳,直到晶状体的刺痛感将他拉回现实。他随手抹了两把溢出眼眶的泪水,伸手从慕情手边拿起自己的头盔,攀着总工的肩往外走。
慕情方才说了一大堆话、还没缓过劲来,就被风信半推半拖地拉出了会议室,话里还有些反应不及的呆愣:“你、你去哪?”
风信把ID塞进他被汗液浸湿的手心:“回家啊。不是要休假吗?等做完那什么检查,我们就去旅游吧。”
“这次你开飞机。”风信补充,“禁止压榨伤病员。”
灵文目送着他们推推搡搡出门去,也难得地放松了表情。她轻声哼唱着跑了调的军校下课音乐铃,切断了整间会议室的供电。
“天官赐福……百无禁忌。[2]”她喃喃道,直到自己的身形随着断电归于一片虚无。
他们下楼时又碰见了谢怜,寒暄几句后先是去了趟基地,把剩下待交接的事项处理掉,在食堂草草解决了两餐后才回家。那时太阳刚落,半边天铺着赤红的晚霞,半边天点缀着零星几颗星子。
“还是家里舒服啊。”风信一进门就直奔沙发,黄狗拖鞋被他左右一扑腾、飞得不见狗影。慕情差点被飞来的拖鞋砸一脸,张嘴便嘲:“你是要喂我吃鞋吗?”
风信伸展着四肢,脸朝下闷闷道:“对不起、对不起。满意了不?”慕情被他一噎:这人什么时候学会的道歉?几年不见竟变得如此油嘴滑舌,哪还像五年前一样好拿捏。难不成冬眠还有让人变油滑的功夫?他不由得怀念起了那个只会顶嘴顶到理亏、瞪着眼面红耳赤的风信。
这样也好。慕情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嘴角的笑意,也学着风信把拖鞋笨拙地踢飞,趴在旁边的沙发上和他头碰着头,头发毛茸茸、痒呼呼地挠着彼此的额头。在慕情心里已被盖上睡美人认证的风信被痒得翻了个身,面朝天花板盯着星星吊灯看,感叹道:“话说这灯好像还是我挑的。”
慕情也仰起脸来看着灯:“嗯。当时我没处理掉,这是唯一一件……”你留下来的东西。三颗柔黄色的星星从顶上垂落下来,其中一个上还画了个奇丑无比的笑脸。
风信看着那粗糙的画风不忍感叹:“我当年画画是真丑。这丑东西你怎么还留着?不怕上面发现?”
慕情兀自睁大了眼:“……你知道了。”风信被这肯定的语气吓了一胳膊鸡皮疙瘩,连忙安抚道:“没事,没事了啊。都是为了保我嘛,我知道的。你要是不和我脱开干系,我可能就再也醒不来了。”
慕情闷闷道:“我跟谢怜说,这个灯是我买的。”风信脖子一梗:“他们信了?”慕情扶额:“他们连那个笑脸是我画的都信了。你想笑就笑吧。”
风信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颊通红。慕情本来黑着的脸也不由得放松了肌肉,本不是多好笑的事情,他们却一起笑得眼角冒泪。好不容易笑得累了,风信喘了两口气,突发奇想:“欸,要是「盗火」计划成功了,咱们是不是就失业了?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去干嘛?”
慕情刚想提醒他那不高于50%的成功率,又被后半句话分去了心思:“嗯……可能会去种地吧。”
风信大跌眼镜:“我还以为你会去哪个研究所去继续搞科研。你怎么还想上当农民了?坐办公室不比种地挣得多?”
慕情睨他一眼:“这事要是成了,部队给的抚恤金能够咱俩坐吃山空一辈子。种地有什么不好的?我家里本来就是种地的。到时候去种点小麦,成熟的时候可以看麦浪,据说是金色的、海浪似的。”
风信故作高深:“好的。种地好。那我想养一只猫。”
慕情呛他:“我还想养一只狗呢。你这算哪门子工作?”
风信理直气壮:“我的工作就是陪着你呀,毕竟我是总工的第一助手,当然是你走到哪我跟到哪、你要种地我就帮你锄草,你御封的,不准反悔。对了,我打算给猫起名叫扶摇。”
慕情喉头卡着千百句回呛的话没说出来,却无比顺滑得接了一句:“那狗叫南风好了。[3]”
“毕竟这是你的曾用名。[4]”慕情补充。
风信勃然大怒:“我把你当老板,你把我当狗?!”说着抄起抱枕便揍,慕情不甘示弱挥枕反击,客厅一时间闹作一团。
晚上他们收拾了大半天家具,才把新置办的风信的各色用品一一归类,困意便涌上心头。昨晚几乎没怎么睡,此时便困得头晕眼花,草草洗漱完毕后几乎是昏迷在了床上。
风信第一个睡着,他回地球以来还没睡着个囫囵觉。他睡着睡着,感觉身边好像有些空荡荡,勉强睁开眼才发现慕情不在。他强打精神起床鬼鬼祟祟四处探看,这才发现书房的灯亮着——慕情休假时间怎么还在加班?
他困顿的头脑难以支撑更进一步的思索,腿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迈向厨房,开火热一杯牛奶去。
风信守在灶台前,小火温着的牛奶氤氲着水汽,偶尔从锅底冒出个转瞬即逝的泡泡。他盯着牛奶上漂着的一层薄膜,据慕情讲是一种叫奶皮的东西,口感还不错,奶香扑鼻。风信一方面讨厌喝奶,另一方面讨厌这种散发着淡淡腥味的副产品,先前也偷偷拿勺子挑了尝过,被奶腥味苦得睁不开眼。奈何慕情喜欢,便也忍着没去把它搅匀了。
他把热好的牛奶倒进慕情的马克杯,强睁着睡眼稳稳当当端起来,打着哈欠一路摸进了书房。慕情正埋头画图,一见风信进来,从善如流地把全息屏一关,一双眼巴巴地望向风信端着的杯子。
风信只来得及看到屏幕上有个巡航机状的外形,可惜大脑因困倦而迟钝,当下没来得及细想,把黑猫马克杯塞给慕情:“快喝吧。拿勺子搅搅,倒奶的时候不小心把奶皮翻到下面了。”慕情接过杯子先跟着风信打了个哈欠,平光镜片后的双眼困得迷离,还被哈欠挤出了几滴泪花。他心不在焉地应了声,端起杯子就喝,动作流畅得让风信怀疑他根本没听自己刚刚说的话。
热牛奶把慕情的镜片印上了一大片哈气,雾蒙蒙的两块树脂模糊了慕情的双眼。他皱着眉头想把碍事的眼镜摘掉,风信却先他一步:“呆。一困了就这样,得亏我在这。”他动作尽量轻柔地双手扶上眼镜框,轻轻一抬便把这碍事的东西摘去。慕情眼都没抬,一仰脖子把牛奶喝光,又拿勺子叮叮当当刮起杯壁上的奶皮,猫儿叼鱼似的迅速吞吃入腹,末了还不忘餍足地舔舔嘴唇,只留下唇角剩的一点奶渍,随即被风信的大拇指抹去了。
风信挑眉:“困了就赶紧去睡觉。明天地球也不会爆炸,距离世界末日还有一百来天呢。”慕情已然困得神智不清,喃喃着:“不……不行。这个不能拖。”风信腹诽:这人平常看起来有多可靠,困了就有多迷糊。要是叫他们知道慕情作为「穹顶」的首席设计师还有这副模样,估计更是恨得牙痒痒。
风信严肃地拍拍慕情的肩膀:“拖吧!男人拖一下又不是犯罪,大不了怪我头上。快去睡觉。”结果慕情这边还是念念叨叨。风信仔细听了一耳朵,也没听清慕情在说什么,干脆一歪屁股坐上书桌,一手把慕情额前细碎的刘海掀起来,另一只手按着他的后脑勺,颇粗鲁地在他白皙的脑门上亲了一口:“晚安吻。好了,现在快去睡觉。”
慕情的脸瞬间从上到下“腾”地红了起来,两条眉毛受惊似的挑着,一双刚刚还困得迷离的眼忽然扑闪扑闪地眨动起来,睫毛上上下下颤动着,被后知后觉犯羞耻病的风信一把捂住时还在痒呼呼地挠他手心。
好像自己也喝了牛奶似的,心里热乎乎、暖呵呵的。他像摸到烫手山芋似的,连忙撤了手,抓起杯子飞速离开了书房。
今晚他们一夜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