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信中尉,首先由我为你解释过去五年里发生的一切。”灵文还是老样子——一丝不苟地着黑色军装,一头长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发髻。只不过她早已没了实体,风信看到的只是个蓝色的模糊投影。
“据档案,五年前——你的任务失败后,地球叛党发起暴动,首领君吾被就地击毙、梅念卿意外死亡后,原先的「探月」和「壁垒」计划均宣布暂停。”慕情偷偷瞄了风信一眼,发现他面色如常方才松了口气。“同年,三个月后。慕情正式接手「壁垒」计划,并将其更名为「穹顶」。”
投影蓝莹莹的微光映在风信的虹膜上。他一反常态,冷漠地抱臂反问:“我猜这并不是事情的全貌。对吗?”
灵文颔首:“恕我冒昧,这的确是事情的全貌。”此言一出,另外两个投影出的“人”皆是一顿,梅念卿眼皮处的光子更是狠狠波动了一下。而人工智能女士淡淡道:“若是质疑我话语的真实性,请使用特制密钥申请绝密档案查阅权限。”
风信鼻翼抽动,相当不畅快地长出一口气:慕情记得这是他陷入烦躁的前兆。但他并没有立刻发作,而是竭力维持着语气的平静:“那我问几个问题。”
灵文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只是朝他微微欠身:“请讲。”
风信在上衣口袋里摸索出一枚弹壳,上面还保留着些许火药的气息:“我们刚刚与「外道」发生了正面交锋。”他将弹壳轻轻放在桌上,金秋磕碰时发出不可忽视的异响,“这是他们使用的弹药。他们和军/方是什么关系?”
在座各位都是或曾是军队里摸爬滚打出的佼佼者,那枚弹壳的型号和标记无一不表明着它的来源——太空军属军/工/厂。
“「外道」这个名字起得很没品味。”回答他的是君吾。这位曾经的太空军上将、如今的反/人/类罪犯目前也是个蓝色的幽灵,他似乎对风信抱有莫大的兴趣:“用你可能爱听的话来讲,他们是我的残党。”
风信凝眉:“我不觉得以军/方的作风,你还留得下那么多忠心耿耿的残党。”君吾又漠然移开了视线,仿佛刚刚还在热切关注着的风信忽然失去了价值:“中尉,注意你的言辞。”
“所谓的军方高层,无非只是一群贪生怕死的虫子。”君吾发出低沉的、堪称神经质的笑声,“刍狗。蝼蚁。蜉蝣。哈哈哈,多么简单的东西。明明我为他们指明了道路,却一个个恨不得把自己困死在外来者的储备粮里。”
“……储备粮?”
风信语气有些恍惚。梅念卿贴心地为他解释:“意思就是我们大家都是农场里的火鸡!别人养来吃的。现在感恩节就要到了,有的火鸡打算冲出去把要吃它们的人啄死,”他指指兀自癫狂的君吾,“有的火鸡打算把那些人的家门焊死,再趁他们出不来的时候偷偷开溜。”他拍了拍自己的虚空胸脯。
慕情凑他耳边冷静道:“别理他。这老头最喜欢自比火鸡。他的意思是月球里面有条虫,地球是它母族给它准备的第一餐,等它过些天孵化出来就要吃我们来了。辐射也是这玩意整出来的。”
他原以为风信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这个堪称炸裂的事实。但风信连眼都没眨一下,语气平缓:“所以说,五年前我遇到的其实是一个庞大的——外星生物。”
好像雪崩前夹着一丝死亡气息的寂静似的,这片空气忽然陷入了沉默。所有人都看向故事的亲历者,他正像尊雕塑似的一动不动,仿佛复活节岛的石像、连时间都被偷走了。他眨眨眼,下一秒骤然陷入了暴怒,将面前的桌子连同上面那枚弹壳一同掀翻。
桌子飞出去时把对面三个蓝色的影子搅得一团糟。风信直视着颤动着的光点,恶狠狠地咬紧牙关:“你们早就他妈的知道!”他额角青筋暴起,慕情毫不怀疑:如果这里有枪,君吾和梅念卿身后的墙可能会被打个稀碎,“为什么不中止任务!”
他的手颤抖着,戳了戳自己的心口,神情悲怆:“我的小队有十二名成员……只有我活下来了。只有我……”慕情站在他身后的阴影中,神色难辨。他望着风信的背影,踌躇良久,最后轻轻将手搭在他骤然垮下的肩上。吊灯在风信脸上映照出一片墓碑般的铁灰色。
“对于你和你的小队的遭遇,我深表遗憾。”说话的还是君吾,他甚至将头顶的虚空军帽摘下来虚敬一礼,“这次任务由我批准,这十二名士兵的命自然也该算在我头上。”
风信冷笑:“算你头上?你自己都早已是个死人,如今说这话又有个狗屁的意义!”他甚至连狠狠地揍他一拳都做不到。
他又将矛头指向梅念卿:“还有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的计划?是不是早就知道任务会死人?”风信心里怒火越盛,面上却越是一片冷寂。
“慕情呢?你们发起叛乱的时候,是不是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风信想起他们提交太空军驻空间站分部的选拔报名表那天。那时正是毕业季,慕情先行去取他们毕业典礼时要穿的军礼服,报名表便由风信代交。他一路边哼着小曲,边幻想着他们以后驾驶着巡航机执行任务的场面。
到时候肯定会有地面上的小孩子指着巡航机装配的恒星发动机拖曳的光点和尾迹,问妈妈那是不是萤火虫。
才不是呢。风信美滋滋地纠正幻想中的小孩:应该是在星海结伴遨游的虎鲸。自从前些日子他被慕情发现自己偷偷用小美人鱼称呼他后,他脑袋总隐隐作痛——慕情当时揍他用了十二分的力道,直揍得他眼冒金星。
那确实是他人生中少有的,平淡、幸福又安稳的时光。直到他的调令被寄到家里,慕情那边却始终没个动静,他才不得不接受事实——
慕情没有入选驻空间站分部的选拔。
以慕情的理论知识水平和身体素质,怎么可能会落选?纵然风信百思不得其解,慕情却含糊其辞搪塞过关,最后进了君吾主管的「探月」计划。
风信去太空那天,慕情到太空电梯去送他。他看着慕情和发射站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终一起坍缩成土黄的荒漠上微不足道的一个银灰色的点,这才失落地闭上眼:他的小美人鱼搁浅在了地球的怀抱。
后来他每次休假,都跟慕情絮絮叨叨讲点太空里的事。慕情指着天上绚烂的光团问他:“这条航线你也曾驶过吗?”风信话头刚到嘴边,又一咕噜咽了下去,笑道:“也许吧。我像只萤火虫似的,哪有固定的航线呢。”
直到五年前,萤火虫迷失在永夜的蛛网里,落单的虎鲸再也等不到那颗没来赴约的彗星。
风信没能得到他的答案。因为他眼前蓝色的鬼影骤然散去,是慕情干净利落地拔掉了投影仪的电源线。
“这下讨厌的电子幽灵暂时死掉了。”慕情耸了耸肩,但风信一眼便看出他是在故作轻松,毕竟这动作交由慕情来做实在是有些滑稽可笑,“就知道这两个老东西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
“现在是活人的场合。”谢怜突然出声,把差点忘记他的存在的风信惊了一跳。他笑眯眯地伸长胳膊拍了拍二人的肩膀:“我还是建议你们两个开诚布公地聊聊。我先出去啦,结束了记得叫我。”说罢比了个大拇指,一溜烟出了会议室,还贴心地带上了门。偌大的会议室一时间归于静寂,风信刚刚怀着的一团怒火忽然凉了下来似的,泄气般跌坐在被自己翻倒的桌子旁边不动了。
他的脊背靠着冰凉的桌面,一点点、一点点地弯下去。慕情见他这般颓丧,干脆也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像他们年少时在挤在一起分南瓜饼吃的时候一样。
风信忽然转头凝视着慕情,眼神之凶狠似乎要将面前这人拆吃入腹:“你能不能别笑了。恶心。”慕情的脸陡然僵住了,眉眼间笼上了一片挥之不去的沉沉暮霭,冷声道:“我不能笑吗?”风信答:“这不像你。不想笑就别笑,又没人逼你。”
又没人逼你。
经风信这么一说,慕情才发觉自己的脸已经有点僵硬了,好像那副淡然的笑面已经被焊在了这具疲惫的肉身上,揭起一角时还能窥见其中血肉模糊的本真。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慕情并不是个很爱笑的人。相比时常笑眯眯的谢怜,他平日里更习惯无甚表情,只有在开怀时流露出些许笑意——对他而言,悲恸、愤怒、欣喜、悔恨,无一不需要耗费精力,对世间种种皆保持着赤子般鲜活的情感易受挫折、亦催人老。唯有在风信面前,他或怒或笑皆生动,每份感情都发自本心。
如今风信已经平安归来,他怎么还戴着那副虚与委蛇的假面与他讲话呢?思及此处,他的表情逐渐被五年来积攒的麻木和疲惫取代,放空般望着窗外已然高挂的新日。
“我很想你。”慕情这样答。
“接到你要回来的消息那天,我还以为我在做白日梦。当时XL-281的初步试验刚结束,我还没从试验场出来就接到了谢怜的密信。他说你马上就要被唤醒了,上面打算派你来做我的助手。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甚至不是高兴……我在想,你三年多没来我的梦里了。是因为我丢掉了你的东西吗?是因为我烧掉了你的照片吗?是因为我砌上了那堵墙吗?是因为我当时放弃了驻太空分部的调遣,你为此记恨着我吗?如果有我在的话,任务那天我会和你一起,不管最后我的结局如何,死去也好生还也罢,当时有我陪你一起。
“其实当时你我的调令是同一批下达的,本来我们可以一起去往太空,一起开着巡航机执行任务,可是君吾找上了我。
“他说「探月」计划需要我。我本不觉得以我一人之力能对他的研究有什么帮助,他却说「探月」的成果能帮到你们。根据这些数据,「启明」空间站能够针对性地做出勘探计划,这有利于你们的工作。
“我那时还年轻,当然不服气:因我工作的价值就是为你铺路,我想要的不是归于幕后,我想和你并肩——至少事发突然,我还没做好准备与你长别。君吾又把谢怜搬出来,他说理论课的第一名不也在梅念卿那边吗?他们的「壁垒」计划更是和空间站没有半点关系。
“……我犹豫了。
“最后君吾承诺我,三年时间里,我留在地球基地,为「探月」工作;三年后我的去留他不再干预,到时候我还可以到空间站去。
“我按照他说的做了。当时的我天真得有些好笑,我还妄想着你我能在地面和太空都闯出一番名头来,这样也算得是一种并肩。
“可我没想到三年之期将至时,君吾给了我个大惊喜。那三年里,「探月」的观测计划逐渐变得匪夷所思,探测到的数据也显得越发规律,没人能解释那种心电图般的波形从何而来,整个基地都弥漫着焦虑和烦躁。直到那个夜晚,我得到的波峰值突兀地达到了一个惊人的高度。我拿着报告纸去找君吾,那时我才明白他的意思。
“月球里是虫子。要不是梅念卿的提醒和手中真切存在的数据,我永远难以理解君吾疯狂的构想。然后我魂不守舍地回到实验室,才想起上周由我亲自安排、提交给太空分部的清单里,今天的任务轮到你的小队执行。
“月球的状态已经趋近失控了,未来的十二小时内巨虫发出的电磁辐射量将呈指数式增长,但唯一能够探查到它的异常的仪器不在空间站,必须赶紧与你取得联系、终止任务。我试图拨通与空间站的通讯时,却被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围住了。
“原来在我刚刚蹉跎而过的三十分钟内,君吾发动了叛乱,现在高层更是将我认定为他的同党,甚至专门派了小队来拘捕我了。可那时通讯已经接通,他们不敢贸然攻击我,因为他们担心空间站中也有君吾的人,一旦我被制服,空间站的内鬼定会有所行动,造成的损失没人担负得起。
“你当时接到的通讯,其实是我在基地的天台上,在六支步枪的围绕下打完的。我怕你被我连累、也被打为叛党,话里话外和君吾一系撇清关系,甚至连梅念卿和谢怜的好话也一句没说;
“我想终止你的任务。可我刚打算开口,头盔里的内线通讯就被接通,高层命令我不准终止探索任务,因为君吾的理论从始至终就是错误的,如果我要洗脱自己的叛党罪名,就必须承认这一点。我本不在乎所谓的罪名,因我明白君吾的理论是正确的,我不会为了脱罪否认它的正确性。
“可高层手里不只有我这一条命。「探月」本就不被看好,既然有了「壁垒」,又何必苦苦追寻辐射的源头?与虚无缥缈的理论研究相比,筑墙显得如此简单。「壁垒」建成之日,月表防辐射屏障系统如铁幕般隔绝地月时,便是「探月」和「启明」的大限将至之日。因此只要他们想,只需远程启动空间站的自毁程序,便能粗暴而有效地将叛党和「探月」一起埋入历史的尘烟,因为人们只需要「壁垒」的保护,无人在意辐射的真相。
“最后我没能终止计划。通讯刚挂断我就被羁押,漫长的审讯结束后,我才得知君吾在叛乱当晚就被就地击毙,梅念卿意外身亡,谢怜也在动乱中不知所踪,防辐射材料还未开发完全,「探月」和「壁垒」一同死去了。军方认为我还有利用价值,命令我继续梅念卿的研究,重启「壁垒」计划。
“唯一的好消息是,你还活着。我忽然觉得事情还没那么糟,一切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只要你还活着,一切都有希望。
“就在这时,「悦神」找上了我。原来谢怜早就知道君吾的猜想,君吾费尽心思为他打造了军方专员「悦神」这个假身份,为的就是转于幕后,方便脱离高层积累已久的怀疑。甚至连他本人和梅念卿的死都是早早计划好的,只为以在明处继续为军方研制壁垒的我为幌子,遮掩他们最终的计划——
“「盗火」计划。以上一次世界大战留下的全部核武器为导火索,引爆即将孵化出巨虫的月球。巨虫——他们称之为月蚜——虽以辐射为食、本体也无时无刻不在放出大量的辐射和电磁干扰,但辐射的剂量一旦超过它能够接受的最大值,便能够从内而外杀死这只宇宙巨虫,爆炸产生的高额能量会将月球向更高的轨道推去,大大减轻地球所受到的辐射量。再经过一段时间,月蚜的残骸便能将辐射吸收殆尽,辐射纪元就此终结。
“他们只做错了两点。第一,他们没有将计划提前告知于我,不然我完全可以提前将你召回,用各种理由终止「启明」空间站的一切任务;第二,他们脱离实验太久,做计划时忘了加入变量。
“你,就是「盗火」计划最大的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