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谢影尴尬坐在房间门口。

    门外，双双失业的养父母正因为是否要继续抚养自己而剧烈争吵着。房间没开灯，他坐一片黑暗里，不敢浪费他们的电费。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声音渐渐消失，随着一阵巨大的砸门声，一切归于平静。

    谢影偷偷打开一条门缝，确认外面没人之后，换回从福利院里穿来的那套衣服和鞋子，背上书包，把准备好的信放在桌上，蹑手蹑脚走出这个收留了自己四年的房子，小心合上门。

    他漫无目的走在黑夜里，只想离所谓的“家”远一些。凌晨的风很凉，他久违地感觉到只存在于传说里的、所谓的自由的气息。

    福利院里要乖乖听院长的话，“家”里要小心谨慎照顾每个人的心情，学校里要警惕老师和同学的恶意……

    在被一切抛弃后，他居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活下去就是，一呼一吸，左右脚交替一步步向前走，谢影就这样从黑夜走到天亮。

    暖洋洋的天空下，他在河边的草坪上躺下。如果人能够光合作用就好了，只用照太阳，就能远离让人头晕目眩、浑身发抖的饥饿。

    实不相瞒，他饿得两眼发黑。

    最后一顿饭，谢影没敢吃太多。他战战兢兢保持着自己其实很好养活的形象，试图讨好养父母们。不过一切都是幻想，其实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因为自己陷入无休止的争吵。

    要不然就这样饿死好了？

    或者直接跳进河里？

    可是这样的话，会不会让养父母陷入新的纷争？

    谢影纠结了会儿，伸手扯了把身下的草，举到眼前。草的颜色是富有生命力的绿，蓬勃向上，生生不息。他的鼻息间闻到一股干净清香的草木汁液的香气和农药喷洒过的刺鼻味道。

    他把草塞进嘴里，看着天空上的蓬松柔软的白云，一点一点咀嚼着。

    草的味道，有点苦，有点酸涩，口感并不好，咽下去的时候，团成乱麻的纤维会哽在嗓子眼里。谢影废了些力气，才把他们咽下去。

    温柔的风吹来，他就着草坪把昨天没睡的觉补了，安心睡了个无梦的觉。

    醒来后，谢影终于恢复了些力气。

    他沿着街道一家店一家店询问是否招工，无一例外被驱赶出去。他看着年纪实在太小，又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没有店家敢收留。

    谢影有些泄气坐在路边，两眼无神望着前方。垃圾桶旁拴着着一个很大的白色塑料袋，在空中摇摇晃晃，像在和他打招呼。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解开塑料袋。

    他握着巨大的塑料袋，沉思了会儿，开始探身到垃圾桶里，四处翻找着。

    没喝完的奶茶杯、擦鼻涕的纸、被浸湿的烟蒂、婴儿的尿片……脏污黏在手上，谢影强忍着恶心，把纸壳、饮料瓶搜刮出来，一一装进塑料袋里。

    他在衣服上揩了揩手上的脏污，却怎么也无法消除附着在手上的污物，连带着衣服也脏兮兮的。

    算了，等结束后再洗吧，他无奈想着。

    傍晚，他走到小学门口，校门口的垃圾桶会比其他地方多一些，他蹲守着，和旁边拿着编织袋的奶奶暗暗较劲。

    放学铃声响起，小孩们蜂拥而出，脸上的表情五彩斑斓，拉着来接自己的家长絮絮叨叨说着学校发生的事情。

    谢影不好意思看这些小孩的表情，也不敢看站在门口偶尔打量自己的家长，他低着头穿梭在各个垃圾桶间，尽可能多地搜刮出可以拿去卖的物件。

    拖在地上的巨大塑料袋已经被装得满满当当。

    这时学校门口已经没多少人了，离这边最近的废品站还有两公里远，他饥肠辘辘拖着硕大的废品袋子，慢吞吞走过去。

    袋子拖在地面上，总是发出很大的声响，引来很多目光。不过谢影已经顾不上了，因为很快发生了一件很让他为难的事情，他的袋子破了。

    无数被压瘪的瓶子从里面泄出，散落一地。

    他强忍着眩晕，蹲下身把袋子破掉的地方重新系了个死结，捧起塑料瓶重新装回去，剩余的一些瓶子，他只能卷起衣角把它们都捧在怀里，小心翼翼前行。

    抵达废品站时，谢影绝望地发现这里已经关门了。他没有力气再去下一家了，只能抱着膝盖蹲坐在店门口，守着他一天的成果发呆。

    谢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的，醒来时候天已经微亮了。

    一辆摩托车停在门前，对方摘下头盔，疑惑打量着他，“来卖废品的？这么早？”

    谢影连忙站起身点头，却不料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从摩托车上下来的男人手疾眼快扶了他一把。

    “谢谢。”他虚弱道谢，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嘶哑得不行。

    老板没说什么，掏出钥匙拉起卷帘门。谢影连忙拖着身边的塑料袋，叮铃哐啷跟着走了进去，放好东西后，又跑回去把没能装进袋子里的东西捧在怀里，急匆匆送进店里。

    “两块钱。”老板称完报价，递给他两张纸币。

    谢影接过钱，有些失望。

    老板把他的表情收入眼中，解释了一句，“都是这个价格。”

    见谢影依旧没说话，他伸手指了指被扔在地上的一个巨大麻袋，“你拿那个走吧，那袋子装满能卖将近六块钱。”

    谢影算了算，六块钱能买下六个馒头或者一天分量的包子了。他再次向老板道谢，抱着麻袋走出店门，到街对面买了两个馒头。

    他蹲在街边，麻木吞下馒头，热乎乎的食物终于让他不再发抖眩晕，但一个馒头很快就被吃完，他开始舍不得，强忍着把另一个馒头塞回裤兜里，留着下次快要晕倒的时候再吃。

    这天他收获颇丰，不仅赚到了六块钱，还收获了一个巨大的防水塑料膜。他在废品站附近找了几根木棍，在屋子旁边搭了一个小棚，愉快躺了进去。

    这下他有自己的小家了。

    谢影躺在坚硬的地面上，望着看着好不容易才捡来的防水布，开心计划着未来。

    接下来，他要买一块香皂，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

    大概一个月后，废品店老板良心终于受不了谢影在他店旁边搭个塑料小棚睡觉的谴责，让他住进了店里，并让他在店里当帮工。

    谢影喜出望外，虽然一个月工资只有两百块，但包吃包住，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他不敢乱花钱，在好不容易攒了六百块钱后，他心疼地花了50块钱给自己买了一套可以换洗的衣服，又花了40块钱换了那双被穿得脏兮兮的鞋子，用剩下的10块钱给自己买了一块香皂和一小袋洗衣粉。

    赚大钱啦！

    他带着新买的衣服和香皂去了澡堂，把自己前前后后都洗得干干净净的，换上新衣服，回到店里睡在沙发上，闻着身上干净的皂香，梦里笑得很开心。

    在他快攒到一千五百块钱的时候，老板因为生意越来越难做，被迫把店关了，临走前多给谢影结算了五百块钱，然后回了老家。

    谢影只好重新找其他活干。

    这年他已经十六岁了，第二份工是在工地搬砖，包吃包住，睡觉的地方也从废品站的沙发变成了床。

    他有床睡了！

    但更让他感到开心得是，工地每个月的工钱是两千块！这意味着他一个月就可以赚到他在废品店干两年的钱。

    他每天晚上都躺在床上，憧憬着未来的生活。

    他已经计划好了，等工地的项目结束后，他大概能拿到八千块。他要在城郊租一间房子，每个月的月租大概是三百块，做饭的钱一个星期八十块，一个月就是三百二十块，加上水电，一个月总的硬性支出是七百块。

    这样算下来，他还能剩好多钱。

    他欣喜翻了个身，心想自己是否需要购入一个手机？不过有了手机的话，还要交话费，实在太贵，等以后攒多一点钱再买吧。

    他想把香皂换成沐浴露，然后买好一点的洗衣粉，每天都可以洗掉身上的臭味，然后还可以穿干净的衣服。

    工地虽然辛苦，但是谢影还是交到了好朋友。

    唐奕是和他睡在同一间铁皮房的室友，两人年纪相仿，很快就聊到一起了。他刷手机的时候，谢影总是会凑在旁边看，偶尔也会借他手机打一把游戏。

    唐奕长得很帅，留着当下女孩最喜欢的发型，因为长期劳作，他的皮肤逐渐变成了小麦色。他总会和谢影聊自己喜欢的女孩，说等自己赚够了钱就回去娶她。

    谢影不厌其烦听着他对于未来的幻想，嘴角也不由自主扬起，莫名替他开心。

    工地项目不知何时渐渐没了进展，原本四个月的工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工，也没人提工钱的事情。

    慢慢地，开始有人提出质疑，有人不满，大家私底下都在讨论着工钱何时才能发下来，夜晚大家聚在一起抽烟的时间越来越长。

    漫长的煎熬中，事情突然有了转折。

    澡堂设在工地不远处的一个小巷里，谢影洗完澡总是要再从工地里穿过。他抱着脸盆，沉默踩过砂石铺开的地面。

    今天的夜晚尤其安静，谢影的脚步声在一片静谧中格外清晰。回去的路并不长，但他现在却觉得这条路怎么也走不完。

    他心里渐渐涌上一阵不好的预感，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谢影脚步突然停下，他自己对此也很惊诧。

    怎么不走了？

    他站在原地顿了下，就在准备重新迈出脚的时候，头顶响起空气剧烈划破的声音。

    强烈的不安从头顶浇灌而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上方高速坠落。

    谢影本能朝后退了一步，后知后觉仰起头。

    “嘣！”

    一道巨大的黑影裹挟着风朝他袭来，重重砸到他身前，撞出骨肉绽开的声响，温热的液体溅到谢影脸上，他却浑身冰冷。

    眼前，一具砸得血肉模糊的、诡异扭曲尸体，毫无保留摊在他眼前，腥红的血液蔓延到他脚边。

    谢影脑子一片空白，他想尖叫，但喉咙干涩发苦，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